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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回 罚黜 ...

  •   淇风宫位于京华东郊,这座避暑离宫占地广大,由三生天子主持设计,并亲自过问了宫内每一处殿宇建造。

      芳春园位于淇风宫东南角,园内主体为清波荡漾的碧落海,碧落海畔垒有数座山丘。

      此时正值秋末,山间树木枝叶脱去大半。寒风凛冽,碧落海波涛汹涌。海畔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之间,三生天子的龙辇正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行进着。不过多时,龙辇于碧落海畔的船坞“染香坞”前止住。

      虎啸林伺候三生天子下了龙辇,内侍省押班虎佩亭上前躬身禀道:“主子,参知政事乔洪吉、翰林学士崔文纯正于湖心乱珠榭恭候圣驾。”

      三生天子笑着点头,彼时早有数十船夫划动碧落海中画舫来迎。这艘画舫分为三层,彩带飘曳,格外侈靡。十余名大内宦官扈从着皇帝登上画舫,几人凭舷而立,一同观赏御舟劈波斩浪。

      ……

      湖心乱珠榭。

      崔文纯坐于石凳之上,双目紧盯棋盘,心中正为这场别样的厮杀而深觉忐忑。乔洪吉手里揉捻着金鱼袋,神情似笑非笑。

      沉吟良久,崔文纯颓然地将白棋往棋盘上轻轻一掷,苦笑道:“乔监,我又输了。”

      乔洪吉略带自得地轻抚着美髯,目光向远处正缓缓而来的画舫投去,因说:“你不是拜了痴痴先生为师么?想必是不曾勤加修习吧?”

      听得言及莫元舒,崔文纯不由轻叹道:“我如今怎么敢见他?自长翠亭不欢而散以后,我这几日倒收了不少他约我赴宴一叙的札子。我万万不敢回复只言片语,倒盼着他能知难而退。”

      “好端端地为何不见?”乔洪吉笑问。

      崔文纯一面轻轻叩击着棋盘,一面苦恼不已地说:“乔监有所不知,我二人此前因一桩旧事而生了嫌隙……”

      “是你与他生了嫌隙,他却未尝衔恨于你。”

      闻听此语,崔文纯摇头失笑:“乔监当真洞明世事,是我无颜见他。”

      “你们涉世未深,今日相厌、明日欢好亦在情理之中。”乔洪吉将双色棋子次第收回珐琅棋盒,忽而话锋一转,“近来四门博士于国子监内广撰文章,贬损你‘逾矩媚上’,老夫已将此事压下。可惜其人不肯罢休,仍一味号召学子与你为难……”

      “世上恨我者何止万人,区区四门博士又有何可惧?”

      乔洪吉叹道:“你可知这四门博士是谁?”

      闻言,崔文纯心弦微动,一时警觉起来:“是谁?”

      见他有疑未解,乔洪吉当下解惑道:“冯仙会——你我于去岁共同遴选的会元,亦是当科状元。”

      “我尚且算是冯仙会半个座师,他竟敢……”

      “是东宫。”乔洪吉打断了崔文纯的惊怒之语,“太子宾客翁策之于三日内两度与冯仙会同聚,盛赞其为当世逸才。冯仙会单视老夫为座师,屡屡规劝老夫少与你交游——若无东宫授意,他断然不敢如此行事。”

      崔文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皇上驾到!”

      眼见十余名身着龙凤牡丹袍的大内宦官簇拥着三生天子缓缓步入乱珠榭,崔文纯即与乔洪吉上前跪迎。

      三生天子俯身搀起,面上温和笑道:“不必拘谨,二位卿家且坐。”

      崔、乔又俯身叩了个头,继而次第起身,于谢恩后方才落了座。

      虎啸林一挥手,一众宦官便也会了意,但留二人伺候摆琴,其余人登时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水榭。

      三生天子一贯珍爱古琴,藏有名琴近百。尤为钟爱的惟有两张——其一曰“如来藏”,由琴师夏敬朱制于唐中宗景龙四年,已赐予楚尚枫;其二曰“太平声”,由琴师郑兴元制于宋钦宗靖康二年,琴身以小篆阳刻“靖康太平之声”六字。因三生天子格外忌讳“靖康”二字,遂磨去“靖”字之“立”,故而此琴亦以“青康”为诨号。

      一曲《神人畅》终了,众人一时未能回神。

      “今日不观戏。”三生天子自面前跪着的小内侍手里接过盖碗儿,打量了他一遭,忽而笑道,“瞧着你面生,模样倒是清秀,何时进宫侍奉的?”

      闻言,崔文纯忙偷眼望去,但见那小内侍似值舞象之年,貌俊肤白,眉目间自有一番神采。

      这不是东宫内侍宝沉么?

      崔文纯垂首琢磨着——当日廷议时太子痼疾复发,即是被此人护持而去。观其举止、神色,明显对太子极为用心,定然是个尤为贴心可靠的人物。太子为何会将此人遣回皇上身边儿伺候?

      正细思间,宝沉恭谨叩首道:“回主子的话,奴婢已入宫八年了。幸蒙虎公公垂怜,将奴婢点至御前伺候,近日来当真学了不少。”

      三生天子将盖碗儿搁下,边摩挲着佛珠边说:“聪敏伶俐,朕有赏赐——你唤作什么?”

      “奴婢只知伺候主子,从无贪利之心,主子亦不必再问奴婢的贱名了。”

      “慕霜、淇风两宫十万宦官个个都盼望着朕能有此一言,惟有你并无此意。”三生天子兴致大起,笑谓虎啸林道,“当年你也与他一样,引得朕深以为奇。”

      虎啸林慈颜含笑:“皇上既问了你,你便说吧。”

      宝沉又一次俯身叩首,而后才道:“奴婢唤作宝沉,只因出生时恰巧赶上家父将传家之宝失手沉入了江中,故而得了此名。”

      “竟是这么个‘沉’字。”三生天子不悦地摇了摇头,复提笔于纸上写下一个“忱”字,又道,“传家宝丢便丢了,又与你有什么相干?朕今赐你以‘忱’字为名,自后以赤忱为宝,永世不易。”

      宝忱三度叩首谢恩,颤着手将上好的生宣接过。

      “你父母现在何处?”

      “回主子的话,”宝忱垂眸应答,“十年前京华大旱,家中亲眷病饿而死,留得奴婢一人讨饭为生。后来蒙善人指点,方才净身入了宫。”

      “‘京华大旱’?有这回事儿?”三生天子笑着挥了挥手里的佛珠,“虽有些许旱情,其实也不必刻意留心。朕常于太液池旁设宴观戏,那儿的水可年年不见少。”

      思忖了片刻,他忽问:“崔卿,朕犹记得太宁局近来所排的《孽海记》缺了个‘色空’,不知你与乔卿可曾择人递补?”

      崔文纯与乔洪吉本来正低声议论着宝忱的出身,如今骤然听闻皇帝发问,被唬得连忙起身同答:“臣等尚未递补。”

      语毕,兴许是畏惧三生天子动怒,崔文纯再行禀奏道:“葆宁王形貌颇合色空——可惜王爷毕竟出身天家,难有春心半露之色,只好去扮‘本无’了。”

      三生天子笑着示意二臣坐下,叹道:“朕那兄弟素来贪恋风月,却扮不出‘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的色空,这岂非咄咄怪事?也罢,便由他去扮本无,朕自令宝忱妆扮色空。”

      闻言,众人皆望向那一步登天的小内侍。

      宝忱惶然拜倒,颤声道:“主……主子,奴婢……奴婢……”

      “不必如此慌张,”三生天子笑吟吟地说,“朕为天下之主,颇具识人之能。你往日未曾登台,但胜在上苍垂怜,赏了你一副好嗓——可令乔崔二卿从旁教导,从速排出《孽海记》,也好一解朕心内饥渴。”

      话已至此,宝忱只得叩首谢恩。

      三生天子复谓虎啸林道:“若有杂事,此间可一并呈上——到时忙了便顾不上了。”

      崔文纯深知不妙,他死死盯着虎啸林手上的奏疏,面上倒强作出了云淡风轻的神色。三生天子略略一看,不由沉沉道:“司经大夫莫元舒……这是何人?朕竟不知。”

      崔文纯方欲求情,忽听虎啸林道:“皇上,此人乃是罪臣莫度回之后,于去岁被太子詹事柴望祯礼聘为司经大夫。”

      “谁是莫度回?”三生天子疑问。

      “当年河东郡公奉诏征西,莫度回身为副将,却不堪大用,以致三战三败。”虎啸林笑意盈盈地望向崔文纯,“多赖枢密使崔公勘明真相,皇上将莫度回赐死,由此严明了朝廷法度。”

      三生天子皱眉思索半晌,却实在记不起这档子事儿了。于他而言,莫氏满门仅仅是一抹无足轻重的尘埃罢了,何须刻意留心?

      “既是罪臣之后,焉能辅弼元储?着即革职,不许再入东宫。”

      虎啸林笑着以朱笔拟了御批,登时欲遣内侍明发三省。崔文纯打定主意,正欲起身讲情,却突地被乔洪吉紧紧拽住了衣袖。他微微一怔——如此一耽搁,明诏已由内侍发出了乱珠榭,良机尽逝。

      崔文纯焦急难耐,又见乔洪吉稳若泰山,一时也只得沉下心来。

      三生天子一连处置了几件琐碎小事,实在烦闷至极:“王公大臣们年年领着许多俸禄,却毫无自理俗务之能。日后这等庶务不必上呈御批,但由三省拟了所见来看便是了。”

      虎啸林含笑称是。

      “画院现由何人值守?传他入宫,朕今日自扮维摩诘,令其仿绘《维摩居士像》。”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由乔洪吉拱手作答:“画院不知皇上今日将欲召见,因而无人值守。”

      三生天子骤觉不悦,却又自知未曾预先传旨,只好唤道:“崔卿,今日且由你来执笔。”

      纵使崔文纯眼下满心忧戚,亦只得躬身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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