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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回 退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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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天子完全模仿李公麟画作里的维摩诘,自己改戴巾子,微敞衣襟,左手靠椅,握有卷轴;右手执拂尘,松松地垂于右腿之上——神情沉静,目光安然,另富智变,颇具真意。
宝忱则奉敕妆扮天女,他新挽了发髻,另戴宝冠、着仙衣,手捧托盘,内置纱花,可惜略显彷徨不安,倒是美中不足。
崔文纯心乱如麻,也无意纠正,强打着精神执笔作画。方才莫元舒之事惹得他阵阵胆寒,心内勾起无尽凄惶,笔下亦失了功力。
不待他画完,三生天子便要过去看了,而后难掩失望地喟叹了一声,善解人意地宽慰道:“崔卿本为词臣出身,经史诗词自是冠绝当朝,可画工到底是逊色了不少——是朕强人所难了。”
闻言,崔文纯俯身叩首,连称不敢。
三生天子合上画卷,随意地一挥手。宝忱一面上前将崔文纯搀起,一面遥遥对三生天子言道:“主子,崔学士诗画双绝,朝野俱有传颂。是奴婢初次近身侍奉,一时失了分寸,这才扰了崔学士的画工。”
崔文纯愕然望去。
东宫一贯厌恶自己,连带着宝忱理应也如此。
宝忱反倒报以低眉浅笑,继而疾步转回了皇帝身侧。乔洪吉打量着几人的神色,似乎正有所思。
“朴怀,你那日上呈的‘十日谈’译本……朕读后很喜欢。你继续,陪着乔洪吉将先前提及的‘理想国’也译一译。”三生天子慵懒地起了身,由虎啸林搀扶着往下走,“只是西洋诸王竟惟‘教会’马首是瞻,倒在朕意料之外。朕若是西洋国主,必定率兵杀他个人头滚滚,而后自己封自己为‘教主’。”
崔文纯跪下禀奏:“皇上器本尧舜,自然与西洋诸王不同。”
三生天子笑道:“朕虽信佛,却并非怯懦无能之主。放眼天下,惟有朕一人为君,其余人等莫不为臣、为妾。对于不忠之人,杀了便是,更何况是不明尊卑的‘教会’。”
闻言,崔文纯与乔洪吉朗声道:“万岁!”
经由这番折腾,三生天子当真乏了,因命还宫小憩,特地将宝忱拨与乔、崔,令三人同往太宁局去。
“恭送圣驾。”三人齐齐跪倒,朗声道。
俟画舫渐渐远去,崔文纯这才起身,继而去搀扶颤颤巍巍的乔洪吉。未曾言及方才遭际,二人先与宝忱次第登上了扁舟,彼此倒畅谈起来。
崔文纯向宝忱躬身施礼:“画作未成,缘由尽在崔某,不须公公担责——崔某在此谢过公公义助。”
宝忱浅笑还礼,道:“崔学士久富才名,此番确是我初侍君侧,不慎失了礼数。”
彼时乔洪吉正催促船工手上功夫利落些,闻言不免笑道:“公公深得皇上青睐,日后前途无量,自是缘法使然。今日朴怀的画工不在家,于圣驾前进退失度,倒是纳罕之事。怕是他神思另有所属,你我却皆是不便问的了。”
崔文纯默然不语。
小舟渐止,船工当先跳上岸,继而恭请几人下舟。乔洪吉与崔文纯各自上了轿子,复见远远有一顶小轿疾速赶来。
三生天子一贯尤为亲近宦官,左右一众太监素日里作威作福,连宰执也不得不让这些阉人三分。今日宝忱得了皇帝的宠眷,宫里的精明人不可胜计,官轿便就此预先备下了。
宝忱被服侍着上了轿子,那副受宠若惊的神色惹得崔文纯暗自发笑。但他很快想起了莫元舒,登时又哀叹不已。
好在三生天子未曾下诏将其“发回原籍安置”——此语重在“安置”二字,国朝大臣若有此遭际,必受地方官吏百般监囚,自然屈辱不尽。如今只是“不许再入东宫”,略略经个二三年,兴许还能复登青云。
太宁局现址位于慕霜宫腹心之地,与三生天子的寝宫渊雅殿遥遥相望。
此处于先帝时尚谓“静省宫”,宫内供奉太祖遗诏。每逢节庆,先帝必然于此俯首叩拜,以示深追太祖真意。俟三生天子践祚,当即免去此等俗礼,将太祖遗诏远远移去了毗邻冷宫的清霜阁;又改静省宫为太宁局,斥巨资营修扩建,局内豢养伶人万余,专供天家取乐。
现下所排之《孽海记》本是残本,仅剩了《思凡》《下山》二出。三生天子深以为憾,便耗费半年工夫御制了所佚篇目。
几人步入局内,一众勤加习戏的伶人俱来行礼,惟有一美娇娘依旧在旁练身段儿。
崔文纯上前几步,跪下参拜道:“王爷。”
闻言,葆宁王终于止住身形,浅笑着伸手扶起了他:“朴怀不必多礼。”
“王爷,臣此番奉敕送‘色空’来见。”
葆宁王笑着点头:“如此说来,皇兄是定要排演《孽海记》的了。皇兄御制的剧本虽亦可称佳作,却与《思凡》《下山》不合。若让我演时,便单演这两出——这可要预先讲明,免得龙颜震怒。”
崔文纯心下骇然,只好求助于乔洪吉。
乔洪吉笑着见了礼,因道:“既是王爷开了金口,想必皇上断无不准之理。到时老臣一疏奏上,另请皇上明发上谕也便是了。”
“那就是‘色空’?”葆宁王得了这等答复,不由心满意足地望向远处的宝忱,叹道,“一副好皮囊,扮个孝武李夫人也算倾国倾城。却不知功力如何,且令他唱一段来听听。”
崔文纯即唤来宝忱,先让他见过王爷。宝忱战战兢兢地俯身叩拜,惹得葆宁王浅笑不已。
乔洪吉从旁宽解:“王爷相中了公公的容貌,欲要试试音色。公公常伴君侧,虽不曾练功登台,但理应有几个熟稔的段落,不妨于此一唱。”
宝忱再度叩首,胆颤心惊道:“只恐污了王爷的耳朵。”
“不必过谦,速速唱来。”
闻言,宝忱只得起身唱了《思凡》内色空的一段“香雪灯”。眼下虽是清唱,倒也不失艳羡、自苦之感——听得众人如痴如醉,连一向自视甚高的葆宁王亦拊掌盛赞道:“天赐色空!我此前便说你是过谦了,皇兄当真慧眼!”
“公公倒是会‘藏锋’。”乔洪吉笑着一指满院伶人,“你们听听,把你们都比下去了。”
一番话说得管事们纷纷垂首。
宝忱羞赧道:“奴婢只知主子独爱观戏,一心念着让主子高兴,不敢懈怠。”
葆宁王颔首赞许:“人才难得,你唤作什么?”待宝忱报了御赐新名,他又道:“你从此就跟了我吧,《孽海记》非你不可。”
闻言,宝忱一时发了怔。
崔文纯知道他必定还念着太子,却惟恐葆宁王动怒,只好代为催促道:“宝公公,快快谢恩吧。”
早闻葆宁王深得皇帝恩宠,所求人、物素来应有尽有。宝忱自知无力相抗,只好叩头谢了恩。
得了新人,葆宁王欢欣不已,当下谓乔、崔道:“二公自便,我这儿就不留了。烦请上覆皇兄——但予我数月工夫,定然还他一个春心荡漾的色空!”
乔洪吉喜道:“极好,蒙得王爷躬亲教导,便无有不成之事。”
语毕,他即引崔文纯辞出了太宁局,一道步行往宫门处去。一众仆役未得命令,自然抬着轿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你可知晓老夫为何拦你?”
崔文纯遨飞天外的神思被此语迅疾勾回,他这才想起乔洪吉曾于乱珠榭阻止了自己为莫元舒求情的企图。
见他无言摇头,乔洪吉不由叹道:“若你当真为那痴痴先生求了情——依着皇上的独奇心性,日后自然格外留心,兴许处分更重。况且你又是皇上的近臣,若是让他得知了你与东宫僚属暗有往来……到时你还进不进这慕霜宫了?”
“乔监,我并非不知此理,”崔文纯喟然道,“只是我有负于痴痴先生,不愿让他蒙冤受害罢了。”
乔洪吉冷笑道:“朴怀,不必将凡事都请到台面上,只需于暗中谋划便是了。如今司经大夫被免,亦不须你劳心费神,东宫自可保他无虞。你与其去忧心痴痴先生遭际如何,莫若盘算盘算自身荣辱——你瞧那宝忱,面上倒是一副涉世未深的懵懂样儿,背地里早就拿捏了天家的短柄,一段‘香雪灯’技惊四座,从此保了一生富贵。你那岳丈尚且不如宝忱机警,空读了许多诗书,竟不知‘疏不间亲’之理。将来大祸临头,连你也难逃其责。”
崔文纯听得云里雾里,因问:“乔监,我究竟应如何行事?”
“朴怀,你心性聪敏剔透,不必老夫多费口舌。”乔洪吉淡然道,“你与太子不睦,一干东宫僚属恨你入骨,连你我亲擢的会元冯仙会亦深存怨怼之心,指斥你为国贼——这等不死不休之局,非退身不足以保全性命……”
二人相识多年,这尚且是乔洪吉首次将官场荣辱说得如此露骨。可惜终不算设身处地,仍视崔文纯为局外之人,此为一失。
冷濂生初论欲以葆宁王易替元储之时,崔文纯便深觉不妥,但他无力劝阻,又因身为冷濂生之婿而被迫参与其中。
父子传国,古来至理——太子暗涉廷推一事已被轻轻揭过,这足以证明三生天子绝无以弟代子之心。
当年葆宁王降生,年幼孱弱,显然无法危及三生天子的储位,因此兄弟方能相亲相敬。倘若冷濂生执意推行“以弟代子”之法,或许会适得其反。毕竟君心难测——“今日得信重,明日赴法场”绝非虚言。
与儿子相比,兄弟算什么?
崔文纯打定主意,欲要再劝一劝冷濂生,却又深知自己这岳丈性情执拗,必不回头,不由好一阵长吁短叹。乔洪吉只道他将一番话听入了心,也就大觉快慰,于宫门外略略叮嘱了几句便回府去了。
崔文纯正目送官轿远走,身后仆役上前询问往何处去。
他琢磨了半晌,终是说:“回府吧,晚间尚有宴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