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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回 因果 ...

  •   却说崔文纯受邀于酉时往咸嘉饭庄来,他刻意迟了一时半刻,以便为东道主留出富余工夫。

      方于门口落轿,适逢楚尚枫也翻身下马,当即各自拱手见礼。二人原先即交情甚笃,此前南下添了捍守淮阴的一番同生共死,眼下更是亲睦有加。

      楚尚枫身心俱受重创,先失一扇,后失一目,自是丧尽了以往豪情。崔文纯望着他右目处斜覆着的黑绸,心内倍觉痛惜,又不敢骤行安抚,只好委婉言及别事:“正秋,我听闻贵妃娘娘欲寻花翁请脉诊病,不知此事确否?”

      “确有此事,”楚尚枫淡然应对,举止再不复往昔的别样神采,“但并非‘诊病’,而是求子。可惜皇上不曾允准,纵有千般不甘,也只得作罢。”

      “贵妃娘娘宠冠六宫,又得皇上专宠,想来命中必有贵子。”

      楚尚枫以漆黑的左目凝视了崔文纯许久,终是说:“我倒不觉得阿姊非要有个子嗣。皇宫的日子不好过,帝王之心又不可窥测,我只盼着阿姊能平安、能舒心,其余的……聊胜于无。”

      “宫墙内的明枪暗箭数不胜数,”崔文纯叹道,“娘娘既已嫁入天家,终归应以诞育子嗣为上策。正秋,其实为妻、为臣并无过大差异,侍夫以色、侍君以忠,而评判‘色’‘忠’之权俱在夫、君——夫贪妻色之日,自然宠妻;君欲臣忠之时,自然用臣。可须知人心难测,保不齐……”

      二人正温言叙话,忽见施璞匆匆迎出——一见楚尚枫情状,登时微怔。

      半晌,他终是淌下泪来,哽咽道:“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楚尚枫黯然垂首,一时无言。

      崔文纯不敢任由二人在此,忙说:“小侯爷,吉时已至,何不引我等上楼一坐?”

      “是我疏忽了,快随我来。”施璞一面拭泪一面颔首,连忙领着他们上楼往道宏厅去。

      厅内早支了牌桌,三人各自落了座,施璞又点了一个伶俐的小厮近前凑数。四人打了一把——小厮自是不敢轻取头名,崔文纯与施璞欲哄得楚尚枫高兴,此三人一味不和牌。

      偏偏楚尚枫手气不佳,就是不上张,亦瞧出了三人心思,便将牌一推,不悦道:“你们倒让着我!这牌没劲,歇手!”

      小厮赶忙起身侍立一旁,施璞则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只好由崔文纯拱手致歉道:“正秋不必动怒,我们重新码牌再打便是了。”

      四圈儿终了,小厮一把未赢,崔文纯倒夺了魁首。

      施璞遣出仆役传菜,几人闷头吃喝。崔文纯心事重重,自己胡灌了几大杯烈酒,结果被顶得头昏脑胀;楚尚枫也一心恋酒,绝口不提淮东战事——施璞左看右看,知晓他二人俱有烦忧,也不敢复言娶得明昃为正妻的喜讯。

      “朴怀兄,”楚尚枫被酒意激得双颊酡红,仅剩的那只眼睛略微有些失神,“你的胃不好,莫要如此饮酒。”

      “无妨。”崔文纯抬手挥了挥,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无妨,醉死算了,省得受累。

      正痛饮间,倏尔被夺了酒杯,又听施璞低声道:“朴怀兄,你……你少喝些,别再哭了。”

      崔文纯后知后觉地往脸上摸了一把,竟觉得手心儿里满是湿热触感。他怔怔地望着施璞双眼中藏不住的点点眷注,忽而很想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一场。

      他太累了,累到连大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朴怀兄,”施璞扶着崔文纯往椅上靠了,关切地说,“我与正秋是你的挚友,你有什么烦心事儿……说出来,都说出来,有我们在。”

      说什么?说你父亲是莫氏一族的仇人么?

      崔文纯的目光中满是迷茫,他伸手抚上施璞的脸颊,倍显爱怜地捏了捏,叹道:“你还小,不需你费心。之前听你们府上的仆役说,你近来总是去跑马场修习马术?”

      “正是,”施璞含笑望向楚尚枫,“我想早日追上正秋,不能被他落得太远。”

      瞧着笑意盈盈的施璞,崔文纯心内对他的艳羡与嫉妒就此到达顶峰,霎时泪如泉涌:“好,真好。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小侯爷,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究竟有多么羡慕你。”

      “朴怀兄说笑了,我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施璞不以为意,“我倒羡慕朴怀兄——崔氏一门代代显赫,翰林学士位列清贵,朴怀兄又娶了天仙一般的夫人,可谓祖宗庇佑,洪福齐天。”

      “不……不……”

      听闻施璞所言,崔文纯战栗着身子试图起身,不料颅内骤然传来一阵剧痛,登时跌倒在地,不知撞翻了多少菜肴。

      冷濂生、乔洪吉所言时时萦绕耳畔,震得他惨叫出声。

      “放过我……放过我……”

      他痛苦不堪地竭力摇着头,试图驱散这一如梦魇般的长久折磨。不料适得其反,冷乔二人愈发聒噪不休,絮絮叨叨宛似念经。两耳既已蒙难,双眼也未得解脱。他眼前时而是动怒时凶神恶煞的崔缜,时而是几乎每时每刻都带有温和笑意的三生天子。

      少年时,他常常被崔缜罚跪于崔氏宗祠,一跪就是一整夜。如同重峦叠嶂的满墙牌位向他无声诉说着列祖列宗过往的荣光,并默默地告知他——他是崔氏满门的惟一希望。

      为了虚无缥缈的“希望”,他失去了一切,好似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这个“希望”。但三十年了,他根本看不到任何光明。一路走来,除了无穷无尽的骂名,他一无所获。

      他仿佛身在荒原深处,漫无目的地独自行走。想哭泣,想呐喊,却只能看到“崔”字——铺天盖地的“崔”字,漫山遍野的“崔”字。

      他想扔了幞头、散了发髻、脱了衣袍——哪怕仅有一瞬,他也心满意足。

      可他不能。

      崔文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迷惘地望着一片狼藉的道宏厅,一时分不清这是饭庄还是荒原。他晕头转向,脚步虚浮,径直往厅外去。施璞与楚尚枫从未见得崔文纯有这等失态之时,下意识地便要跟上,却听他道:“不需你们跟着,歇着去吧。”

      都别跟着我,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四下里喧嚣纷扰,宾主尽欢。崔文纯辨不清东南西北,只在廊下乱走。忽被大力一拽,他毫无防备,竟就此身形一歪,倒入了旁侧的静室。那边儿的客官听见了动静,待远远抬头看时,静室的房门却早已关闭,惟留得门环犹在轻轻晃动,便也不再管了。

      崔文纯迷迷糊糊地就地一躺,心神尚算清醒,只是浑身乏力,根本动弹不得。他竭尽所能地睁着双眼,想看清是何人这般胆大包天。可惜面前之人只有个模糊的轮廓,他实在看不清楚。

      忽听那人道:“瞧你,眼睛瞪得活像一对儿铜铃。”

      是莫元舒。

      崔文纯长吁了一口气,一时不再揪心,终于阖目醉倒了过去。

      湿热的巾帕覆于面上,莫元舒为崔文纯净了净脸,另倒了一盏搁了双倍葛花的热茶。本欲就此令他饮下,又恐口感不佳,复添了少许糖霜。待糖块儿化开,莫元舒才扶起他饮尽了茶水。

      醉成这副样子,纵有何等言语亦难以说个分明了。

      “与施璞、楚尚枫恨不得一日见八回,反倒躲着我。”莫元舒恨恨地盯着崔文纯,不由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颊,“挚友,挚友,你还有没有别的词儿了?”

      崔文纯不适地哼唧了几声。

      莫元舒看着他染上些许湿润光泽的嘴唇,忽而有了主意。

      ……

      崔文纯晕晕乎乎的。

      一个湿热的物什正紧紧地贴着他,先是额头,再是双眸,后是嘴唇。一把烈火熊熊燃起,他实在难以忍受,连忙忍气吞声,不肯轻易妥协。三十年来,他从未有过这种奇异的感受,就仿佛被束缚了手脚,毫无反抗之力。

      忽有一物闯入口中,灵巧活络,四处搜刮。

      崔文纯稍稍一咬,果然激出了一声呻吟。可接踵而至的是愈发惨烈的唇齿纠缠。

      骤然醒来,一切如常。

      莫元舒正轻柔地为他打理着汗湿的鬓发,毫无异样。

      “方才有谁进来了?”

      “许多人进进出出的。”莫元舒似笑非笑,“你问的是哪个?”

      崔文纯如遭雷击,登时颤着手抚上自己的嘴唇,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不察,中了歹人奸计,连唇角都被咬破了。若是让夫人或府上仆役瞧见,若是让小侯爷和正秋瞧见,若是……

      坏了,如矜已然瞧见了!

      崔文纯不敢耽搁,赶忙出言移开话题道:“如矜,岳丈一疏使得你丢官罢职,我……无能为力。你且容我几日,到时再行回圜。”

      “你不必为我费心。我虽不再为司经大夫,但受詹事柴望祯之聘充作幕僚,食、住俱在柴府,每月尚能讨得十几两银子作薪俸。”

      崔文纯不知其间还有这等缘故,一时也就没了话。

      莫元舒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又疼又痒。他原本想瞧见崔文纯茫然无措的神情,因此才出言诓骗。如愿以偿之后,他却顿觉后悔。他期盼着崔文纯明白他的心意,可崔文纯显然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这下倒把许许多多原先并不存在的人列入了采花嫌犯的名单里。

      兴许还会有那两个该死的“挚友”。

      一想到这个,莫元舒不免为自己的弄巧成拙而大感气恼,立时发问道:“我约了你那么多回,为何躲着我?”

      闻言,崔文纯霎时心弦一紧,面上倒一派风轻云淡——他决意听从冷之意的建议,对河西旧事暂且伪作不知。莫元舒未得作答,又问了一遭。崔文纯心内有了主张,勉强一笑:“俗务缠身,难得闲暇。”

      既然俗务缠身,为何能得闲与河东郡公世子在此宴饮?

      莫元舒识趣地没有追问。

      崔文纯只道瞒哄过了他,又说:“你缘何在此?莫非东宫也摆下了酒宴?”

      “是太子宾客翁策之。”莫元舒忽而攥住了他的手,温言道,“他于此宴请国子监四门博士冯仙会及十六名监生,柴师傅差我列席作陪。席上相互吹捧,虚与委蛇——我实在烦得紧,便出来转转,焉知会撞上你这个醉鬼。”

      崔文纯试着抽回手,却没有如愿,只能任由莫元舒紧紧抓着,自嘲道:“想必他们没少骂我。”

      “难为你知道。”莫元舒揶揄了一句,片刻后问,“可曾后悔?”

      见崔文纯茫然不解,他只得重新遣词道:“可曾后悔擢冯仙会为会元?”

      “不曾。”崔文纯老实答道,“他熟读经义,诗赋力求新声,别有一番真意;策论又极富见地,褒赞、贬损合乎至理,的确是实至名归的会元。此乃我与乔监秉承公心所为,绝无徇私舞弊。”

      “数他贬损你贬损得最狠,这岂会是徇私?”莫元舒揪住了崔文纯话里的破绽,“莫非他贬损你也‘合乎至理’?”

      崔文纯垂首不语。

      莫元舒自知此言正中崔文纯心内隐痛,一时倍感内疚,当下道:“抱歉,是我失言了。”

      “无妨,失言的不差你一个……”

      话音未落,冷濂生与乔洪吉喋喋不休的言语忽而再度将崔文纯团团围住,震得他烦躁不安,自悔不该恣意饮酒,如今惹出这许多麻烦。他尝试着堵住双耳,可二人的长篇大论反倒愈加清晰,宛若魔音呢喃。

      莫元舒不知他受着何等折磨,但见得他面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淋淋,双手死死捂着耳朵,连忙将他揽入怀中,复又低声呼唤,惟恐他被魇住了心智。

      崔文纯靠在莫元舒怀里挣扎了许久。他抬手取下幞头,泄愤一般地摔在地上,而后又掣去发簪,任由一头长发松散垂下——最终竟伸手欲解外袍。

      莫元舒一把攥住他的手,哑声问:“朴怀,你怎么了?”

      “没什么。”崔文纯终是筋疲力竭地说,“如矜,有劳你吩咐下人送我回府吧。”

      “你究竟是怎么了?”莫元舒忧心忡忡,低低地追问,“方才饮食可有异样?”

      “并无异样。”

      我只是有些累了。

      莫元舒推门出屋,唤来仆役。崔府仆从们正四下里寻找主子,如今倒省却了许多工夫。

      “送你们老爷回府,”莫元舒沉声吩咐,“复遣人报与东道主知晓。”

      仆役们恭谨应下,当即兵分两路。几个小厮刚搀着崔文纯坐起身,却惹得他吐了两口血出来。

      “朴怀!”莫元舒被唬得魂飞天外,抢上前查看究竟。

      崔文纯此时倒清醒了不少,他一面以衣袖拭去血迹,一面任由仆役们搀扶着站起,忍着不适朝莫元舒笑道:“胃病随身,方才灌多了酒,难免有所侵害,以后少饮些便是了。”

      “胃病难医,”莫元舒愁眉不展地看着他,“你戒酒吧。”

      “我生性只好诗酒,从来不拘礼法,自是混账惯了的——戒不得,戒不得。”

      仆役们半抬半搀地将崔文纯请了出去。

      莫元舒本欲相送,又惟恐为旁人窥见,只好假作回厅宴饮,背地里悄悄瞧着便是了。

      崔文纯一去,施璞与楚尚枫也就散了——三人情谊犹在,却仍不复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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