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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回 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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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数日,三生天子召开廷议,传宰执及崔文纯、朱瓒同入淇风宫清和殿推举新任尚书仆射。
依祖制,廷推须有三名御史在旁评议,且皆不得因言获罪。御史封久陈、郑大经、罗潜保照例列席——此三者素以“清正刚直”著称,凡事拘泥教条,恼怒起来六亲不认,连皇帝也得让出几分薄面。
崔文纯深知其等秉性如何,清和殿内必有一场恶战。
俟群臣礼毕,三生天子示意平身。众人落座——三位御史并肩坐于一处,个个神情肃穆,矜持不苟。
朱瓒打量了三人一番,因拱手说:“皇上,臣此前奉敕与翰林学士崔公共推新任尚书仆射人选,实在不敢怠慢。终与崔公联名保举御史中丞费名臣、礼部尚书沈叔驳、刑部尚书李乃安三者,望乞圣裁。”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端欣闻言微微颔首,禀奏道:“皇上,此三人俱是精干之臣,的确可堪大用。”
太子与冷濂生则屏息凝神地相对而坐,无一人有所举动。三生天子环视宰执,见得乔洪吉只顾闷头打理浓髯,只好转问御史之见。
封久陈起身奏道:“皇上,刑部尚书李乃安虽通刑名,可惜刑名之道于尚书省而言并无用武之地。尚书仆射一职手握实干之权,任重非常——臣以为李乃安难任其职。”
崔文纯沉静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桌案出神。
郑大经随之起身,拱手禀奏:“皇上,御史中丞费名臣单掌奏事之权,素无主政一省之能。如今尚书令周平湖远在淮东,凡事皆须仆射上心伤神,而费名臣因循守旧,只知躬身承旨,绝少宰执风骨——臣以为费名臣难任其职。”
众人面面相觑。
罗潜保亦奏道:“皇上,礼部尚书沈叔驳久执礼部,本不深虑政事得失。此前顺陵明楼惨遭焚毁,尚有葆宁王加冠之仪未曾妥当办理。若不先了此事,沈叔驳尚且不可转任他衙——臣以为沈叔驳难任其职。”
“三公此言何意?”朱瓒不悦道,“吏部与翰林院总共荐举了三人补缺,竟尽遭三公否决——这可依着祖宗的成法?”
郑大经一甩美髯,冷笑道:“朱公张口闭口便是‘祖宗成法’……郑某实在不解,莫非由吏部左侍郎与翰林学士廷推宰执倒是祖宗的成法了?”
闻言,朱瓒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好沉默以对。
崔文纯悄悄瞥了一眼上首,却见三生天子面色微沉,虽仍面带笑意,但双眼近乎眯成了缝隙,只在手里不断摩挲着佛珠。他常伴驾前,自然知晓此乃皇帝不胜烦闷的表现之一。
当日太祖临朝,三令五申不得使廷推专出吏部与翰林院,须由三省、枢密院、御史台、吏部、翰林院各遣僚属详议,以除专权擅断之患。
可惜时过境迁,三生天子平生深恨百官聒噪,尤以御史为最,为此竟十年不拜宰相。只怪他一时兴起,倒似太祖一般召来御史列席廷议,孰料惹出这许多麻烦,不由暗自埋怨祖宗多事。再瞧瞧自己任用的一班宰执,个个故作高深,宛似木雕泥塑,绝不肯为君分忧,一时更为愤懑。
虎啸林侍立于御座旁侧,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三生天子的神情,复又望了望满座的朱紫贵人——那郑大经见朱瓒被自己噎得说不出话,愈觉道义在肩,又瞧着崔文纯满面肃穆地坐在那边儿,当下言语难免夹枪带棒,明里暗里讥刺廷推并非出自本心,乃是有心之人图利而为。
崔文纯还未作声,这倒着实惹恼了朱瓒。费、沈、李三人俱由他一力举荐,崔文纯不过是联名附议而已。
眼下郑大经近乎亮剑,朱瓒登时不复沉默,因道:“既然郑公如此不忿,不妨说出几个人选,也可求得宸衷明示。”
郑大经焉敢越权言事?只得垂首无话。
封久陈与罗潜保却未曾生惧,琢磨了片刻,终由封久陈朗声禀奏道:“皇上,莫若将周平湖召还京华,以尚书令一职统管尚书省。如此既免去了一番无谓之争,又可弭平廷议之忧……”
话音未落,三生天子沉沉打断道:“胡说,廷议有何可忧?”
这下宰执们再也难以安坐了。
端欣头一个离座拜倒,阶下群臣随之次第叩拜于地。封久陈话未说完,也只得俯身叩首。
众所周知,三生天子用“胡说”时惟有两类情状,其一是与嫔妃、近臣谈笑,因对这些人格外优容,语气常带几分娇宠;其二是龙颜震怒,神情往往略含嗔怪——一如目下。
“费名臣位居御史中丞,竟容得下属如此逾矩,当真不堪充任仆射。”三生天子终于丧却了耐性,径直颁下中旨道,“朕看沈叔驳便是上佳之选,令他以本职兼任尚书仆射,暂且不加平章事——此诏由崔卿草拟。”
三生天子自幼刻苦读书,极富才情,亦令所颁上谕务必重饰多文,不得就事言事。崔文纯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诏书拟毕,先得了皇帝首肯,而后才由虎啸林钤印。
因赶着与几位老伶工一同教导后生排戏,三生天子格外开恩,并未加责于三位御史,立时遣出群臣,自与宦官们打马奔赴太宁局去了。
崔文纯与朱瓒一同出了清和殿,相互拱手作别。
朱瓒因说:“做这个吏部左侍郎做得我心乱神危,兴许过两年便要回乡务农了。”
崔文纯只道这是在说笑,跟着随口附和了几句。又辞别了冷濂生,继而才返回内宅。
方入卧房,冷之意便持信迎了上来,低声道:“朴怀,你叔父已平定了孔道古之乱,只需月余工夫即可班师回京了。”
闻言,崔文纯轻轻喟叹了一声,未见半分喜色。
……
隆冬腊月,寒风凛冽。
京华府永顺门上设有御座,另陈九面明黄龙旗,檐下各具垂帘;复有宝象列于门楼左右,一众文武各着礼服肃立门下,单遣御林军来往巡检。京华百姓已熙熙攘攘地聚了数万,此刻皆被礼部官员安置于四周,倒是让开了永顺门前的广阔天地。
一辆辆槛车自远处缓缓行来,崔文纯凝眉而望——东海侯孔道古业已自缢身亡,却留下孤儿寡母及一干族人蒙受屈辱。如若三生天子不愿施以宽宥,则孔氏一族三百余口必然克日伏诛。
太宁局奏乐引导,继而帘卷扇开,宝象起舞。耳闻九声鼓响,三生天子伴着激昂雄壮的曲音登上了永顺楼。
黄罗盖伞刚往门楼上一扬,虎啸林便尖声喝道:“跪!”登时群臣下马,百姓拜伏。
崔文纯俯身叩拜,心知太子、惠明、崔缜俱在城上——如若欲赦孔氏亲族不问,务须太子与惠明合力一搏。
孔道古之亲族、党羽均颈系白带,反剪双手,由枢密院官员牵引着行至永顺门下。三生天子微微一抬手,虎啸林复令众人起身。
崔文纯遥遥望向城上,见得三生天子正与惠明谈笑风生,太子则面沉似水;复瞧崔缜静穆端肃,他不由暗自感慨——叔父素来不苟言笑,平日里持重守礼,难免有孤高傲世之评。
乐曲终了,三生天子侧头吩咐道:“宣旨吧。”
虎啸林会意,朗声道:“上谕!”
听此一言,城下众人再度俯身下拜,城上太子、崔缜及惠明亦拜倒候旨。三生天子上前一步,目光缓缓扫过黑压压跪成一片的臣民。虎啸林手持谕旨,却一时未念——他在等皇帝接下来的举动。
手内谕旨共有两道,一为杀,二为赦。虎啸林不知三生天子究竟欲杀欲赦,而皇帝也绝不会用言语明确下达圣命,一切皆须暗自揣摩。
良久,三生天子将腕上佛珠取下,继而往青砖上轻轻一放。
虎啸林看得分明,登时有了主张,遂宣读了。
诏曰:
朕荫圣道之上眷,承日月之大昭。皇天垂恩,统驭万方;承道受命,君师宇内。孔氏道古,负德于先帝,不服乎王化。悖逆妄叛,以拒天兵。前愆莫大,即行戮尸,立斩亲党,誓绝凶顽伺窥神器之心。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臣民山呼万岁。
崔文纯喟然起身——城下数百名亲党既于今日伏诛,辽东在押的五万余部众亦难获保全。傅孝美、孔道古皆已身死,周平湖殒命之日也在不远。
先帝临崩之日,曾以孔道古、傅孝美二人为顾命大臣。如今十五载倏忽而过,三生天子终于将二人除去,此后当再无心腹之患。
永顺门上,太子神情忧郁地缓缓站起。
先前平定傅孝美之叛,河东郡公施世修奉诏于一夜间血洗淮东三万人马;今日不论罪责轻重,复杀五万有余,日后必遭青史恶评。他一面重重地咳嗽着,一面违心恭维道:“父皇为政恩威并用,儿臣受教。”
闻言,三生天子笑谓虎啸林道:“太子早年敏慧未发,凡事多忤朕意。朕虽不做深究,但心内仍且倍为感伤——原以为今日又有一番言语指斥,却到底是转过来了。”
虎啸林颔首附和:“皇上神文圣武,太子殿下仁孝恭顺。”
惠明轻诵佛号,因说:“皇上深具尧舜之质,而太子殿下久蒙皇上言传身教,自然获益匪浅,日后必为令主。”
几番言语一出,三生天子难免遂心快意,遂将佛珠转赐太子,用以褒奖储君今日头一回的“孝顺”。
太子正欲跪谢皇恩,却被三生天子伸手阻止。
太子笑道:“父皇虽可开恩免礼,儿臣却不敢进退失度。”终究是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
三生天子瞧着太子一副弭耳俯伏的模样,竟与以往大为不同——因命起身,复见太子垂手侍立在侧,谈吐清雅,风流俊逸,正有一番秀色神采,一时不由甚为自得,愈觉此子贵不可言,感喟道:“太子昔年桀骜不驯,宛似马驹一般贞刚烈性。如今果然大有进益,不愧为我儿。须得亟行赏赐,以彰其孝。既为元储,却尚未图形……朕到时令画师往东宫为你制出一幅绘像。”
虎啸林闻言暗自惊诧。
依祖制,惟有天子方能使画师绘像,其余皇室子弟均不得图形纸上。今日皇帝这般逾矩恩赐,莫非有盛年内禅之意?
惠明捋动白须的手亦微微一顿,俄尔恢复如常。
三生天子的确深厌庶务,为君只图安享富贵,民间久受其害。倘若能劝得他禅位于太子——太上皇仅需颐养高乐,而新君则可一展胸中抱负,国朝终有中兴之机。
崔缜一贯沉默寡言,此刻仍缓缓地跟在几人后面,根本不发一语。
三生天子上了龙辇,太子依例率几人跪送。礼毕,太子正欲入轿,却听三生天子道:“太子,随为父乘辇同归。”
众臣面面相觑,太子亦谦辞推让,但依旧拗不过圣谕,只好迈步上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