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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回 君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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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凯旋,今日照例赐宴于慕霜宫严明殿。
彼时宫内宦官正四处安排布置,于御座外另设五席,供惠明、冷濂生、崔缜、乔洪吉、崔文纯五人陪侍。忙碌间,一位龙凤牡丹袍在身的太监领数名内侍大步而入——众人见得是虎啸林之养子虎佩亭,连忙上前见礼。
虎佩亭环顾四周,朗声吩咐道:“今儿太子殿下也要至此用膳,你们且于御座旁再设一席。”
众人纳罕不已,却也只得依言照办。
不过多时,崔文纯与乔洪吉先至。二人闻知太子今日也来用膳,一时窃窃私语。俟冷濂生行至,乔洪吉便安然落座,自行斟了一杯酒,根本不为纷杂政局所扰。
崔文纯上前将此事向冷濂生禀明,见得岳丈一向酷似深潭的面孔里稍稍透出了些许错愕。他左右瞧了瞧,忽而知晓此乃劝说岳丈莫与太子为难的绝佳时机。方欲开口,却听冷濂生道:“且先静观其变,待老夫与你叔父计议过后再做定夺。”
乘圣驾未至,冷濂生以先帝一朝所用献捷之仪与今日互为参照,对比二者异同——崔文纯素来留心礼制沿革,一番见解颇为独到。翁婿论及微末之处,各有所得,乔洪吉亦从旁参议,三人一时倒也欢畅不已。
“皇上驾到!”
听得内侍一声叫喊,三人齐齐拜倒。但见三生天子与太子携手步入,先令平身,而后入座。崔缜、惠明随后入殿,崔文纯迎上前向叔父行礼。崔缜冷冷地上下扫视了他一番,继而便转至席间去了。
众人各自入席——依祖制,皇帝赐宴,文武跪受。惠明年事已高,三生天子又体恤宰执,席间皆设座椅,惟有崔文纯一人跪于案后。
虎啸林往御座旁站定,即命传膳。
当日太祖临朝,午膳、晚膳皆只用三道菜品,历代帝王无不恪遵仪制;及三生天子嗣位,竭心钻研食谱,午膳菜品增至四十八道,晚膳菜品增至三十六道,御膳房供奉多达千人。
十几名内侍一一揭开各式盘盖,热气腾腾的佳肴就此一一呈现。
此前历代帝王从未亲自过问御膳,因而御膳索然无味,几近沦为无用排场。三生天子生性骄矜,又得先帝百般宽纵,践祚以来酷喜逾越祖制,进膳一事亦不例外。御膳房早先尚以祖宗法度为恃,多有怠慢,惹得龙颜震怒,一连杖毙四名提举。后三生天子专遣亲信太监提举其事,御膳房上下由此才尽心烹调菜品。
几名侍膳宦官各执银筷银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三生天子的目光缓缓转过一圈儿,至羊肉菠菜而止。小宦官赶忙上前夹了一些,送至皇帝面前。三生天子自己拾箸尝了,不由微微颔首。
眼见臣子们亦各自用食,他忽然吩咐道:“太子一贯嗜甜,且将这碟儿糖拌藕送去。”
宦官当即依令而行。
太子正欲谢恩,却被三生天子摆手制止。他复择了一些上品分赐诸位大臣,也免了那等缛节。崔文纯只觉得双腿酸胀难耐,但心知不可于殿前失仪,只好隐忍不发。
三生天子又尝了尝葱醋鸡,直言“乏善可陈”,宦官便撤去此菜,将来另寻一菜递补。最后进了一卷儿碎香饼,皇帝将手里巾帕一扬,宦官们就上前撤了御案。
众大臣也随即放下竹箸,于漱口后次第起身。
崔文纯如蒙大赦,撑着矮案缓缓站起,行动一时略为不便。
慕霜宫内的戏台共有四座,三者皆在寝宫附近,另留一座建于严明殿周遭,预备皇帝宴饮后就近观戏之用。
三生天子率群臣一同步入戏台对面的单檐阁,先向正中供奉的唐明皇绘像深深作了三揖,而后于绘像前的宝座上端正坐好。
太子坐在了宝座旁侧,其余大臣经廊道分别往东西配楼去。虽是配楼,倒与主楼相通,自能一睹天颜——冷濂生、崔缜、崔文纯至西楼落座,惠明、乔洪吉则缓步踱往东楼。
因是冬日,不便开启门扇,好在玻璃窗早被擦拭得干净透亮,并不会有扰皇帝的雅兴。
眼见众臣落座,太宁局提举太监毕延寿先令内侍奉上茶点,而后上前几步,跪献戏目名册。虎啸林将名册接过,一页一页地替皇帝小心翻着。
三生天子随意一瞧,因问太子道:“我儿欲观何戏?”
太子起身作答:“一切但凭父皇吩咐。”
闻言,三生天子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笑道:“适逢朝廷扫平叛逆,我儿何必如此拘谨?尽管点吧。”
这仍不是真让——虎啸林于一旁默默想着。
三生天子素来视“点戏”为至高尊荣,不容任何人轻易置喙。如今虽已两度询问,但依旧是试探无疑。倘若他当真欲让旁人点戏,则会再问第三遭。念及此处,虎啸林不由得暗自瞥向太子,不知这位年轻气盛的储君是否能似方才一般进退自如?
太子恭顺地躬身道:“儿臣不敢僭越。”
三生天子微微向后一靠,面上仍是慈颜含笑:“听你师傅说,近来你在读《州郡名录》?”
“是。儿臣潜心研习故老传说,欲要体察古仁者之心。其书记述始自钱塘,末至锦城,通体精谨,核洽最真。”
“既是锦城……”三生天子望向毕延寿,“便唱《长生殿》吧——听好了,单拆《埋玉》一出来唱。”
见毕延寿应了,三生天子又谓太子道:“唐明皇自长安幸蜀,途径马嵬驿,将杨妃割恩正法,彼时锦城尚且遥不可及。”
太子称是。
毕延寿自虎啸林手里接回戏目名册,复又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继而才缓缓退出。
《埋玉》乃是《长生殿》第二十五出,生扮唐明皇、旦扮杨妃、末扮陈元礼、丑扮高力士及一应伶人率先上台,先向三生天子叩首行礼。皇帝一挥巾帕,听得虎啸林一声“起”,伶人们方可各自下台候场。
末登台唱道:
拥旄仗钺前驱,前驱,羽林拥卫銮舆,銮舆。匆匆避贼就征途。人跋涉,路崎岖。知何日,到成都。
太子念及帝王播迁之苦,一时凝眉细观。
崔文纯本性跳脱,素喜观戏,却与叔父、岳丈同坐一处,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偏偏不敢放肆,暗自叫苦不迭。他四下里瞧了瞧,但见崔缜、冷濂生正襟危坐,一副纤悉不苟的神情,一时后悔自己先前为何不与乔监同往东楼去。
思绪万千,待他再观戏时,杨妃正与明皇作别:
臣妾受皇上深恩,杀身难报。今事势危急,望赐自尽,以定军心。陛下得安稳至蜀,妾虽死犹生也。算将来无计解军哗,残生愿甘罢,残生愿甘罢!
明皇念道:
妃子说那里话!你若捐生,朕虽有九重之尊,四海之富,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决不肯抛舍你也!
三生天子笑问太子:“我儿所见若何?”
“儿臣……”太子正欲起身,又被阻止,便坐下继续道,“儿臣只觉明皇之言多有巧饰,大抵是念着杨妃与他欢好一场,以所谓‘要他则甚’‘宁可国破家亡’之语强胁杨妃以身替死。”
顿了顿,他复道:“毕竟痴情天子古来少有——父皇与贵妃娘娘情深意重,自是胜过唐明皇许多的了。”
“胡说。”三生天子面露浅笑。
崔文纯听得真切,只觉太子今日甚为反常,以往常常动颜作色,规谏皇帝不可迷于声色,今日倒真心奉承起来了。
太子生母陆氏于三生天子即位的第四年病崩于后宫,谥曰惠和宣端慈仁皇后。三生天子为示深情,下诏表明永世不再立后。如今楚氏得宠,虽不得皇后之名,但已有母仪天下之实。太子由是深恨楚氏,平日对楚尚枫亦多有刁难,眼下却屡行恭维,真乃咄咄怪事。
一出终了,余韵未消,三生天子喃喃念道: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总朕错,总朕错,请莫恼,请莫恼。
此段选自《长生殿·絮阁》,曲牌应在“南双声子”上,其后尚有“见了你这颦眉泪眼,越样生娇”两句,可惜三生天子不曾念出。
念毕,他不复方才欢欣,不知是否回想起了逝去多年的发妻。
太子双眸湿红,极力地压制着咳嗽的声响——慈仁皇后崩时,他不过十岁,从此失却慈母,倒也颇为可怜。
见状,三生天子喟然一叹,探身握了握太子的手,开口问:“近来……你母亲还会入梦瞧你么?”
“儿臣……儿臣常常梦见母后。”太子垂泪作答,“母后仍是当年那般模样,远远地望着儿臣,却总是不说话。”
三生天子摇头道:“自从我册封楚氏为贵妃以来,你母亲便再也没来看过我一次。但她对你……依旧放心不下。这几日,我于宫内听闻了一些流言蜚语——东宫有一个名唤‘宗承受’的小宦官,你与他似乎并非单单存有主仆之情。”
太子顿觉震骇,原本便漾满病气的面容登时愈发惨白,他一面剧烈咳嗽着,一面气喘吁吁地试图离座叩首。
“坐稳了。”三生天子笑着一指座席,“我无意分辨这等传闻真假与否,因为不论是真还是假,都无关宏旨。我只希望你明白,你是国朝的储君,日后自然要承袭皇位,肩负社稷之重,不可为一己私情而误了国事。至于那个宗承受……他的生死无足轻重,你可以留着他,但也要让他看清自己的位置。”
“儿臣……遵旨。”
“你是我惟一的儿子,将来也是要做帝王的。”三生天子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望向台上的唐明皇,“玄宗所为……虽受世人鄙薄,但仍不失为明智之举。更何况宗承受一介阉人,不过是我家豢养的奴才罢了。做主子的处置奴才——天经地义。”
“多谢父皇赐教。”太子痛苦地喘了几口气,终是恭谨道。
三生天子正欲笑着宽解几句,忽见一个小内侍躲在帘后,面上一副心急火燎的神色,手里微微挥舞着一个“红封奏”。
所谓“红封奏”,即各地守臣所上密奏,俱以大红封套火速呈送京华,以示要紧。此乃太祖一朝定下的成宪,三生天子倒不曾废去——只是因格外亲近阉人,守臣此权已被移交于州府统镇太监之手。
这一迟疑,东西二楼的诸位大臣也瞧见了。除惠明避嫌不动外,其余人赶忙起身步入正厅,以官位尊卑为序次第跪在了君前。
太子也准备下拜,却被三生天子紧紧攥住了手,根本动弹不得。
虎啸林亲自取来红封奏,继而跪呈御览。三生天子略略一看,登时沉下了面皮,随后传与太子。太子垂首细观,亦摇头喟叹。待宰执们依次看过,最后才落到崔文纯手里。他疑惑地打量了众人一番,俄尔觑眼望去。
但见红封上题曰:
广陵统镇太监奴婢万世空奏
通篇寥寥数语:
腊月朔,周平湖宴于官衙。醉后抚琴,与同僚语及宫闱,斥涉圣德,有不平意,叩请主子裁夺罚黜。
览毕,崔文纯万般震骇,心知周平湖死期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