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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回 心意 ...

  •   却说广陵统镇太监万世空传来红封奏,惹得三生天子心中不悦。一众宰执亦深为愤慨,继而议起如何惩处来。太子原本有意回圜,可见皇帝动了真怒,一时也不好再言。

      “众卿所见如何?”三生天子沉声问。

      “回皇上的话,”冷濂生俯身叩首,恭谨上禀,“周平湖先时屡有犯上之举,如今更是罪无可赦,臣主杀。”

      崔缜冷声禀奏道:“并夷三族,以儆效尤。”

      闻言,端欣与乔洪吉相视一眼,二人一同奏明“不可”。

      见三生天子不为所动,端欣恳言道:“皇上,周平湖虽诽谤君父,但毕竟是先帝爷的伴读。若是屠戮满门,难免有伤先帝明德。老臣诚请只杀周平湖一人,宽宥其亲族不问。”

      乔洪吉亦道:“皇上,臣附议。”

      三生天子垂首沉吟半晌,忽问崔文纯之见。

      崔文纯当先恭敬叩首,而后言道:“此等大事本无臣置喙之理,今蒙皇上垂询,则臣不敢不明言己见。周平湖虽有语谤君父之嫌,然毕竟身为宰执——若处极刑,恐为后世清议所薄。莫若赐其自尽,概赦亲党,不行株连,以此尽显皇上宽仁之德。”

      察觉到太子凝眉望来,崔文纯连忙俯身叩首:“究竟如何处置……自有皇上乾纲独断。此皆臣一家之言,不敢有涉圣裁。”

      瞧三生天子微微颔首,虎啸林登时凑上前道:“皇上有何吩咐?”

      “周平湖为国事披肝沥胆,可谓极尽忠悃。先帝在日,常赞其‘一心许国,可为腹心’。而今傅逆已平,朕未尝颁赐一物以彰周氏之功,惟恐有伤先帝识人之明。着人赴顺陵配殿取皇考御配清圣剑,由朴怀持剑往赐周卿,三日后启程南下。”

      听得此言,崔文纯叩首领旨。

      行至慕霜宫外,内侍省押班虎佩亭正捧着清圣剑在宫门处等候。崔文纯疾步上前,掀袍跪下,叩首道:“臣翰林学士崔文纯,奉敕接剑。”

      “起来吧,崔学士。”虎佩亭笑着搀起崔文纯,奉上清圣剑,“当年先帝爷便是手持这口宝剑三次亲征漠北,杀得漠北诸部人仰马翻,为本朝一举扫却了心腹大患——先帝用它除了外患,主子如今要用它除内忧了。”

      崔文纯叹道:“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还能为什么?”虎佩亭笑嘻嘻地,“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犯了崔文纯心里的忌讳,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将来势必会奉诏登基的太子,担忧太子会一刀夺去他的性命。但他也存有期许,期许那口杀人刀能快快斩下,早日斩去他的俗世尘缘。

      与虎佩亭道了别,崔文纯先回内宅来见冷之意。

      待述得前事,冷之意笑道:“此番南下须得数月工夫,你又乘不得马,想来抵达广陵时正是初春。”

      “夫人所言极是,我方才试了试,乘马仍觉心悸。”崔文纯低头饮茶,复说,“到时少不得好一番游山玩水,也算自得其乐。”

      冷之意笑道:“听听你这话,哪儿像个朝廷命官?成日里念着山水之乐,当初又为何要入官场?只当个处士隐者岂非美事?”

      崔文纯欣然颔首:“我平生至爱闲散快活,尤以畅游山水为最。偏偏崔氏子侄一辈惟有我这一个男丁,只得遵奉叔父之命步入了仕途。十余年来,我肩负兴家耀族之责,宛似扛山背嶂,早已到了气虚力尽的地步——此次既出得牢笼,自然要高乐一番,方能不负大好时光。”

      冷之意笑道:“那你便去吧。明年开春后是我内结金丹的绝佳时日,若图一日惬意,非十日辛劳不能弥补。兴许等你从淮东回来,我已修成大罗金仙了。”

      崔文纯点头称是,随后返回书斋喝了几口佳酿,复又拟了一札,遣人寄往柴望祯府上,约莫元舒相见于英寰观万世阁。

      待他忍着酒意来至万世阁时,却见莫元舒正静静地跪在太祖绘像前祝祷——莫元舒的身子的确是调养好了。与初见时不同,他原本清减的身形亦稍显丰实,终归不再是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了。

      崔文纯回身掩合大门,心内愈发动容——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如矜。”

      未得莫元舒回应,崔文纯只得上前几步,俯身试图搀他起来。莫元舒稍稍挪了挪,避开了崔文纯的双手。见此情形,崔文纯便也跪下,二人齐身拜于太祖像前。

      “朴怀,”莫元舒念及满门亲眷的悲惨遭际,一时也没了往日对崔文纯的种种眷恋,单单望着面容不清的太祖御容,“广陵……是我的桑梓之地,也是我的伤心之处。”

      莫元舒蓦地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曾与他有过亲密碰触的朴怀。望着那具正微微发颤的身体,打算阐明因果的心思霎时无影无踪了。

      算了,再等等,来日方长。

      沉寂良久,莫元舒再度开口:“你邀我一同南下,我颇为欢喜。但我左思右想,认定还是应当把此事告诉你。至于在这之后你还愿不愿意带我南下……都依你。”

      崔文纯陡然忐忑起来,昏沉的头脑也开始发晕。莫非如矜要向他揭穿那桩血海深仇了么?心里如此想着,他面上的血色也缓缓地褪了下去。

      莫元舒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猛地飞扑上去,一面将他揽入怀中,一面狠狠地啃住了他的双唇。崔文纯被扑倒在地,根本无路可退,只能被动地承受着突如其来的袭击。

      莫元舒发誓要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哪怕会被朴怀记恨,他也不愿与施璞、楚尚枫一样,做一个平平无奇的“挚友”。

      莫元舒近乎贪婪地捕捉着面前之人的气息,却又不得不分神留心此人是否存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之意。他忐忑不安地红了眼眶,心内朝当年在南疆早已求遍了的漫天神佛默默祝祷——即便神佛从未向他施舍半分慈悲。

      我这辈子已经够苦了,求求你们,让我甜一回吧。

      “我是来讨债的。”莫元舒略显生涩地贴着崔文纯的嘴唇,话语含糊不清,“你得让我尝点儿甜头。”

      “你……你疯了……”崔文纯颤栗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溢出了几声喘息,他愈发奋力地挣扎着,“你快放开我!”

      幞头翻落一旁,发髻松散开来。崔文纯的呼吸愈发急促,唇上火辣辣的痛觉烫得他不胜屈辱,乃至于不争气地噙了泪珠。

      晕,好晕。

      “朴怀,朴怀,”望着双目含泪的崔文纯,莫元舒难以自持,登时迷醉一般地吮吸着他的双唇,“欠了我的生死债……我是该恨你的,你也该是个恶人,可咱们都没做到。”

      听了“生死债”三字,崔文纯剧烈的挣扎旋即停止了。他低沉地呻吟了一声,就此再也难以抗拒莫元舒的接近。

      这绝非应有之义。当朝翰林学士竟与东宫僚属恣意亲吻——况且这是在万世阁,是在太祖皇帝的绘像面前。倘若太祖爷泉下有知,少不得要杀穿阴曹地府以解心头之恨了。

      火热的胸膛无法温暖崔文纯渐趋寒凉的内心,他只好歉疚地回抱住如矜。莫元舒当即得了鼓舞,一下便将他抬上香案,用力地加深着这个吻。

      “可以么?”莫元舒一面舔舐着他粉嫩的耳垂,一面不安地问。

      上次是酒后纵情,如今朴怀十分清醒——还会允许他进一步恣意行事么?

      可以什么?

      崔文纯泪眼模糊地看向他,以及远远隐匿于黑暗之中的太祖绘像。不知道人死后是否泉下有知,太祖一贯冷酷无情,倘若他知道二人如此行事……必定会大肆屠戮。

      莫元舒的面容十分模糊,他看不真切。

      “罢了,眼下不是时候。”莫元舒吻上他的额头,“我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让你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我。”

      崔文纯还在体会话中真意,莫元舒却又已恶狠狠地贴了上来。

      唇齿碰撞之际,忽听万世阁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崔文纯面色煞白,立刻自片刻的迷乱中回过神来,颤栗着便要逃脱莫元舒的怀抱。察觉到怀中人的畏惧,莫元舒反倒将他抱得更紧,双手牢牢地把控住他的身子,不许他远离分毫。

      来人行至万世阁外,倏尔驻足停步。崔文纯被唬得方寸大乱,见挣脱不出莫元舒的桎梏,干脆转过身,往他怀中深深地埋去。

      莫元舒欢欣不已,却于他耳边低声道:“崔学士,您可别闹出动静来。到时来了不速之客……不好交代。”

      “崔学士”三字勾起了崔文纯心内的耻意,他仿佛正狼狈不堪地趴伏于朝堂之上。三生天子高坐上首,面上仍挂着如同佛陀塑像一般的温和笑意;满朝文武则都以一种促狭、嘲弄的目光俯视着他,俯视着这个胆敢挑战纲常礼教的狂悖之徒。他呜咽着,呻吟着,颤抖着,垂泣着,根本不敢抬头。

      “朴怀,”莫元舒笑着轻吻他的发顶,“我已锁了门,旁人进不来。”

      崔文纯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

      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地陷入了这个早就挖好了的陷阱之中?他想一巴掌扇翻莫元舒,可一见莫元舒黯然垂首,他又顿觉心软,念及自己终归是年长四岁,理应从旁多有看顾。此外尚有叔父、世伯造孽在前——况且潜藏于骨血深处的离经叛道亦蠢蠢欲动。

      在过往的岁月中,有时是利用外在的伦理纲常,有时是借助崔缜的棍棒毒打——崔文纯一贯对它们施以强行压制。但莫元舒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它们,引诱着它们冲破一切束缚,自由自在地畅游天地。

      算了,忍忍就过去了。反正自己也喝了酒,就当是醉了胡闹一场。

      “如矜,帮我。”

      莫元舒托起崔文纯轻飘飘的身子,凑上去舔了舔他的耳垂,小声说:“朴怀,我什么都不会,你教教我?”

      崔文纯欲盖弥彰地闭上双眼:“如矜,做你想做的吧。”

      “你真的……愿意?”莫元舒捧起他的双颊,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朴怀,你看着我,我要你亲口对我说。”

      莫元舒很快就后悔了。

      因为他看到了崔文纯的眼眸,以及双眼中所蕴藏着的浓浓忧伤。他忽而心生一种错觉——怀中之人仿佛是被天帝黜落红尘的神仙,将来终归是要回到天上的。莫元舒迷茫无措,只好强忍心口绞痛,本能地收紧臂弯,试图多留一留他。

      崔文纯缓缓扯去衣带,叹道:“莫大夫,良机难得。”

      莫元舒为他解下中衣,轻轻地吻住了他的双唇:“崔学士,望乞赐教。”

      情感的虬乱蓬动深入骨血,寂灭多年的内心只因彼此的存在而再度火热。这是两个没有来世缘的孤魂野鬼,两个没有回头路的谪途浪子,两个没有白首约的匆匆过客,他们各自捧出真心,在名利场内嘲风弄月。

      他们大抵都醉了。

      “让……让我下去。”崔文纯难以自持地喘息着。

      “来不及了。”莫元舒自己仍旧穿戴整齐,却已将崔文纯制伏于身下,又扣住他的脚踝,“正好请太祖爷做个见证,他老人家定然会保佑咱们白头偕老的。”

      “什么白头偕老,人头落地还差不多。”崔文纯醉着嗤笑道。

      “朴怀,”莫元舒俯身凑近,不悦地说,“倘若你再这样无所顾忌地胡言妄语,我真要罚你了。”

      崔文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叔父罚过我,岳丈罚过我,皇上罚过我,现在连你也要罚我。”

      闻言,莫元舒心内泛起一阵酸涩。他这才想起,自己的心上人曾在过往的漫长岁月中遭受过无穷无尽的折磨。尤其是这条多灾多难的右腿——他轻轻抚摸着,细细摸过每一寸皮肉,柔声细语地问:“疼不疼?”

      崔文纯哼唧了一声,半晌反问:“你还没开始呢,我疼什么?”

      “崔缜伤你的时候……疼不疼?”

      “腿不疼,心里疼。”

      其实腿也疼,只不过被心里的剧痛掩盖过去了。

      崔文纯淡然一笑,低声催促起来。莫元舒则闷闷不乐地拔去他的六合靴,露出了一双雪白的羊绒袜。见之,莫元舒身不由己地轻轻挠了挠。

      “你……”痒意惊得崔文纯挣扎了几下。

      “朴怀,你的生辰……”莫元舒一面将羊绒袜缓缓脱去,一面问,“你的生辰是哪一日?”

      闻言,崔文纯面上的脉脉温情霎时荡然无存:“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早已不过生辰了。”

      “不,我陪你过。”莫元舒俯身贴近了他的耳廓,低低地说,“日后你每一个生辰……我都在,我都陪着你。告诉我,好么?求你了。”

      “用不着。”崔文纯赤着脚,轻轻蹬着莫元舒的胸膛,避开他的目光,自欺欺人地望向旁侧,“你为你自己庆生便是了。”

      我迟早是要死的,又何必劳烦你费心记着我的生辰?到时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朴怀,”莫元舒却不依不饶,“你告诉我,我也把我的生辰告诉你。”

      崔文纯忽而洒下了些许泪花,昔年的万般悲苦齐齐涌上心头——立时死死抱住莫元舒,强忍内心剧烈的痛楚,裹挟着他一同翻滚至香案下。莫元舒震骇不已,连忙用后背垫了一下,使得崔文纯躲过了落地时的撞击。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崔文纯紧紧贴着莫元舒的心口,耳闻胸腔内巨响阵阵,自己反倒被酒意逼迫得哭泣着,“阖家团圆,只有我……只有我是一个人。如矜,人人都有亲眷……我却孤身一人,只能守着满墙的牌位……”

      “朴怀,我同你一样。”莫元舒也泪如雨下,他不断亲吻着崔文纯的额头,宽解道,“自从我到了南疆……年年十月十五,我都独自蜷缩在那座破庙里发呆。但从此以后,谁也不会孤单了。中秋与下元……两个多么重要的日子,咱们也要开怀畅意。”

      崔文纯泪迹未干,动容地望着莫元舒,似乎在疑惑自己怎么就与他纠缠在了一起。过了许久,他莞尔一笑:“你我不过是这数年的缘分罢了。”

      太子重用寒门,自然难引勋戚为友。崔文纯此生惟有这一时富贵。眼下皇上正值盛年,他尚且未有近忧。将来皇上驾崩,新君登基,他自然会与一班老臣牵连坐罪,或死或流。

      “胡说!”莫元舒牢牢地圈着这个似乎随时都会魂归天界的人,“有我在,谁也夺不走你!”

      崔文纯抬起手,摸了摸眼前人的面颊:“傻小子,我是世人口诛笔伐的祸国奸邪,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朴怀,你值得。”莫元舒顾不得自己面上的一片狼藉,只胡乱地为崔文纯擦拭着泪痕,“你值得,我会护你周全……”

      从广陵到南疆,他已然失去了太多太多,怀中人是他最后的惦念了。

      崔文纯百感交集地望着莫元舒双目盛满的恳切与哀求,只好将那些出口即会伤人的实话再度吞入腹中。

      三十年来,他一直在登山。循阶而上,片刻不停。当他累了、倦了,想要歇一歇时,回头却只能瞧见茫茫流岚。

      他早已没有退路了。

      一场大梦终须醒,但他仍在尽力拖延,哪怕只有一时半刻。

      两人各自勾起伤心之事,最终什么都没有做。莫元舒抱着崔文纯藏匿于香案下,低声地讲述小时候的趣事儿。他这才知道,崔文纯从未放过爆竹,从未赏过花灯,甚至连街头的小吃都没尝过。

      “太可惜了,”莫元舒亲吻着他的发顶,小声地奚落道,“朴怀怎么什么都没见过?”

      崔文纯喘息了几声,半晌方说:“此番南下,你……你带我转转吧。我此生惟有去年随军征讨淮东时出过京华,早闻南方山水秀丽非常,我也想去瞧瞧。”

      “正好我丢了官职,日日清闲自在。”莫元舒咬住他的双唇,又于颈间留下了许多印记,口中喃喃念道,“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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