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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回 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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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文纯于穿衣镜前披上大氅,另围了风领——在确认自己并未显露丝毫痕迹后,他这才去东跨院拜见叔父崔缜。
不料还未入院,一名仆役便迎了上来,施礼道:“老爷止步。太爷有令,请老爷离京南下时先赴客亭作别,到时再行会面。”
崔文纯唯唯诺诺地应了,自往书斋收拾行囊,复又亲自叠放了几件换洗衣裳,念及南下之事,难免欣悦非常,一夜未得好眠。
翌日,二人一同出了永顺门,崔文纯先嘱莫元舒独自打马向前,自己则欲乘车往客亭去。莫元舒询问缘故,崔文纯本不愿说,但禁不住再三追问,又怕惹莫元舒急怒伤身,只好如实招认:“是我叔父……叔父正于客亭置酒相送。我知晓你与他不甚亲睦,不敢对你明言。”
听得此语,莫元舒一时不知应如何作评。他既怨恨崔缜炮制冤狱,又因崔文纯的细心关照而倍觉动容,心头霎时横亘了万般滋味。崔文纯先目送了莫元舒孤身向前,而后才令马夫转往客亭。
客亭始建于太祖一朝,乃是朝廷公卿去国前的饯行之所。平素衰愁萧索,如今更因寒风凛冽而添了几重哀戚之意。
崔缜设了两杯淡酒,正静静地坐于亭内等候。崔文纯经由马夫的搀扶而下了车,旋即疾步上前见礼。
崔缜示意他落座,因问:“皇上此番遣你南下,你可知用意如何?”
崔缜为人一贯清厉严苛,多年来未曾一笑,深受左右敬畏。崔文纯年少时荒诞不经,专爱赋诗游乐,动辄便遭叔父一通毒打,一度险些丧命——只好渐将性情藏入心底,面上装出一副沉稳持重的模样来哄骗旁人。
如今他虽已年过而立,但仍深惧崔缜,当下起身恭谨答道:“侄儿愚钝,还请叔父赐教。”
“未免过于自谦了。”崔缜冷冷道,“我出征在外,倒少了人督促管教,由得你结交非人,竟与罪臣之后混迹一处,丢尽了列祖列宗的颜面。倘如这般行事尚且算得‘愚钝’,天下便尽是一干蠢物了。”
崔文纯心弦一紧,忙道:“多蒙叔父费心记挂。侄儿平生挚友不过施璞、楚尚枫等寥寥数人,但与如矜互知互得。世上鲜有这等妙人,实堪以命相托。自初逢以来,我二人倾心结交,未尝聚散以利,可谓……”
“‘如矜’?你们果然亲近如此。”崔缜缓缓站起,一副魁岸昂藏的身形将崔文纯牢牢地笼罩在了大片阴影之中,“莫非你不知其父莫度回曾由我亲予法办?你身为天子近臣,却屡与东宫僚属往来,岂非自寻死路?你我死不足惜,如若连累崔氏得咎……”
“叔父。”崔文纯面色晦暗,话音微颤,“莫度回……可是蒙冤而死?”
崔缜迅疾望来,沉声问:“蒙冤又如何?”
闻言,崔文纯如遭雷击,半晌方迟迟地说:“河东侯……如今是河东郡公了。据侄儿所知,河东郡公昔年率师征讨河西,拒纳莫度回忠言,以致落败。郡公上疏参奏,莫度回亦呈章弹劾,皇上遂遣叔父奔赴河西查察……”
“不错。施世修的确昏聩无能,但河东侯府与崔氏一族世代交好,两家素来同进同退,我岂有不作回护之理?莫度回区区寒门出身,侥幸积功擢至副将,不知静享富贵,竟敢侈谈兵事。以其一人首级换得崔施二族情谊更坚,这又有何不可?”
崔文纯急道:“单为施世伯个人荣辱,叔父便置莫氏满门生死于不顾……”
“看似你大义凛然,实则仍只顾私心。”崔缜负手而立,淡然道,“若非那莫元舒与你交情甚笃,你断然不会为他鸣冤叫屈。莫氏父子不过寒门草芥,岂能与煌煌望族相提并论?你已入仕十载有余,竟犹且幼稚如初,日后怎成大器?”
“如此大器,不成也罢!”
听得这等言语,崔缜沉静地肃立了半晌,忽而抬手挥出一掌。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险些将崔文纯甩翻在地,他勉强站住身子,只觉得面庞火辣辣地泛起剧痛——顾不得乌纱帽滚落一旁,当即屈膝跪倒,远处的仆役也随之跪下。
崔文纯不敢抬头,泪水正在眼眶中打转。
“这一掌罚你出言不逊。日后如有再犯,更有一番重责。”
崔缜时时刻刻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一生杀人如麻,莫说区区莫氏一门,就是千人、万人也不在话下。
“是,侄儿谨记。”崔文纯俯身碰了个头,忍泪说道。
崔缜饮尽酒水,又将另一杯酒往地上一泼:“这杯酒敬你父亲,让他也瞧瞧你如今这副模样。”
崔文纯垂泪不语。
“去吧,”崔缜冷声道,“待你返京后再做计较。”
“是,侄儿告退。”
崔文纯蜷缩在马车内,心里却只琢磨着崔缜方才的话。若不是如矜与自己私交甚笃,自己究竟会不会为他的遭际而愤懑不平?孔道古满门、傅孝美满门,乃至于周平湖……他们都有自己的亲眷族人,他们的遗孤个个都是如矜。
崔文纯知道自己做不了救世主,但崔缜的指斥依旧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直到此时,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周平湖那条鲜活的性命即将终结于自己的手中。
自己也要成为恶人了。
……
两人相继于距朱漆大门十余步之处驻足。
为首的青年男子头戴厚毡帽,身上一袭鹤氅,经由雪光的映照而暗闪芳泽;双眸幽深、鼻梁英挺,身材高挑、口唇薄红,堪称姿容娴丽、举止儒雅。他迈步向前,缓缓踱往大门,一双六合靴踏雪无痕。
后一位年岁略小,俊朗秀颀、四肢修长,要稍稍高上一些;手里持有一柄明油伞,欲为前面儿的男子打着,却被毫不留情地挡回了怀里。
“朴怀,我的身子早好了。”莫元舒小心翼翼地牵过他的手,“如今反倒是你要多加留神,冻坏了可是要闹病的。”
“你不必如此护着我。”崔文纯与他十指紧扣,仍旧面不改色,“南下以来,你我日夜兼程。今逢天降大雪,又到了登州闻名遐迩的道空观,又岂能不来一探究竟?”
莫元舒瞧着朴怀,心中实在尤为纳罕。按理说,朴怀视他为挚友,情意之事本应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可自从那日他趁着朴怀醉酒后表明了心意,朴怀竟很轻易地就接受了。他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朴怀认为与挚友如此行事是稀松平常的么?
施璞、楚尚枫。
莫元舒难免皱紧了眉头,隐隐的不安浮上心头。
二人未及叩门,朱漆大门便已渐趋开启,门后闪出了一名探头探脑的小道童。见了来人,他笑道:“师父早便料定有贵客要来,因而打发我在此候着——好在二位不曾让我久等。”
莫元舒闻言大觉疑惑,此番冒雪同游明明是临时起意,观中道长又岂能未卜先知?
“有劳道长领路。”崔文纯温言答礼。
道童引领着二人步入了一处幽深昏暗的阁楼。当他们次第步入静室之时,一位仙风道气的道士正盘坐于蒲团之上。他头戴庄子巾,穿了一身略显厚重的御寒衲衣,深具天界之意。
“师父,贵客们到了。”
“徒儿,你下去吧。”道人打发道童出了屋,又指着面前的两张杌凳道,“二位施主请坐吧。”
崔文纯与莫元舒依言落座。
道人一面揉捻着麈尾的木柄,一面淡然开口:“贫道姓寇,错蒙百姓厚爱,受尊一声‘仙师’。原本名列丹箓,只因平日尤好游戏人间,惹得道祖震怒,着即谪出阊阖,自是失却道籍。多蒙佛陀慈悲,颁降法旨,准贫道客居忉利天上,伴帝释天镇护东方。虽入佛国,难改心性,贪恋红尘,屡入俗界。”
二人面面相觑。
顿了顿,寇仙师又笑道:“贫道与二位施主素不相识,理应各走各的阳关道——只因算得俗界一人颇有仙缘,欲行度化之事,还望二位施主行个方便。”
“我不信鬼神。”莫元舒神情阴郁地盯着他,冷冷问,“不知道长说的是谁?”
他准备好了,但凡这个所谓“寇仙师”的江湖骗子说出朴怀的名字,他立时便会飞扑过去,先一巴掌将他抽翻在地,而后再狠狠踏上几脚。
寇仙师笑着望向崔文纯,摊开手说:“此人与崔施主极为熟识,施主不妨猜猜。”
“他不猜。”莫元舒心烦意乱地攥住崔文纯的手,欲带他一同起身离开。
“贫道在问崔施主,这位施主何必代为答话?”
“如矜,别耍孩子脾气。”崔文纯稍觉无奈地低声劝了一句,随后朝寇仙师道,“拙荆冷之意一向心在道门,或许是她。”
“不,另有其人。”寇仙师一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两只纠缠不清的手,一面笑道,“既然崔施主心有挂碍,想必也是猜不准的了。实话告诉二位,此人便是当今监察御史、奉敕初封世袭二等丹阳伯楚尚枫。”
“正秋?”崔文纯愕然抬头,“可我从未听闻他好道。”
寇仙师摇头叹道:“这倒无关紧要。当年贫道与其父曾有一面之缘,为偿此因果,故而掐指推算了一番。他现下仙缘未断,须得归入空门,如此方能解脱。崔施主,您也一样,应以及早退身为是。”
“‘退身’?退哪儿去?”莫元舒的心绪有些烦乱,他认定面前的这个道士别有居心,“寇道长,您为何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崔施主,您听懂了么?”寇仙师笑问。
崔文纯垂首缄默了许久,终是出言道:“多谢道长开示。可惜文纯迷途日久,实在难返。惟愿与心仪之人相伴厮守,不敢复有他望。至于正秋的仙缘……我不会主动告知,这是他自己的私事。”
寇仙师长叹道:“原以为崔施主身处烟霭之中,而今看来,其实心如明镜。也罢,也罢。二位施主,贫道与你们有缘未尽,将来仍有再会之时。去路迢迢,善保自身——请原路返回吧,贫道便不送了。”
静室内访客归去,小道童东张西望地看了看,而后才蹑手蹑脚地潜入了屋里。
寇仙师正为自己空空如也的杯盏添茶,见之不由笑道:“身为道门中人,自应昂首阔步,你怎么总是鬼鬼祟祟的?”
“师父在上,徒儿不敢‘昂首阔步’。”小道童一面上前蓄水,一面搭话道,“师父,您劝了半日,收效如何?”
“为师小看了崔朴怀。”寇仙师踱至窗边,遥遥望向正往道观外并肩行去的崔文纯与莫元舒,“徒儿,依你之见——于世上凡夫俗子而言,什么事儿最为可怖?”
“死。”小道童笑道。
“不尽然吧?再想想。”
“等死?”小道童歪头琢磨着。
“是知道自己在等死而无能为力。”寇仙师久久注视着崔文纯外披的那件鹤氅——彼时莫元舒正为他掸着身上的雪花,“几十年如一日地一心求死,如今明知自己死期将至,却偏偏又对人世有了牵挂。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师父,您究竟说什么呢?”
寇仙师笑道:“你还小,将来自然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