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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回 同卧 ...

  •   却说崔文纯与莫元舒决意同赴江南,遂购得一艘小舟,由莫元舒扮作艄公,先往桐庐来。

      是日月色漫天,映得富春江上光灿如霜。两岸山林苍翠,眼下静谧杳然,深具一番清幽气象。崔文纯取下头巾,松了发髻,孤身坐于舟头。耳闻清风催浪,身后如矜撑篙,倒是满心痴醉。

      莫元舒早已脱了长袍,一身精干打扮。他挽起裤腿,左右手轮换着赶舟前行,亦不觉疲累。

      眼见山峦退去若奔,崔文纯朗声作歌道:

      浮生若梦,梦亦浮生,初逢一梦中;浮生如幻,幻亦浮生,互识与幻同;浮生过匆,匆匆浮生,相知太匆匆;浮生尽空,空空浮生,再会是空空。

      莫元舒静静听毕,但觉千般惆怅齐齐涌上心头,一时竟欲弹泪,因道:“用语太悲,罚你重新唱过。”

      闻言,崔文纯笑而不语。

      莫元舒将竹篙往船上一搁,几步来至舟头。他钻入篷内,往席上随意一躺,枕着胳膊喟叹道:“乏了。”

      崔文纯并未答话,只是随之步入船篷,又回身掩合小门,将江水滔滔之声隔绝在了篷外。他伸手取过烛台,轻轻一吹,篷内霎时陷入了黑暗。

      莫元舒翻身坐起,佯作责难道:“谁许你灭了烛火的?”

      “你怎么蛮不讲理?”崔文纯无奈地反问,“不是你说乏了么?”

      “我……”莫元舒自知不占理,只得复又躺下,一时无言。

      “你与小侯爷一样,都长不大。”

      又是那个天杀的施璞。

      崔文纯四下里探得了两个凉枕,便随手抛去了一个:“这是赏你的,接好了。”

      凉枕恰好砸在莫元舒后腰上,他正为自己与施璞并列而不满,旋即萌生一计,当下呻吟不止,直呼“碰着头了”。

      崔文纯不知有诈,连忙自匣内取出火折子点了蜡烛,继而飞身过去查看——但见莫元舒死死捂着额头,不断哀声控诉。他倍感内疚,深悔不该早熄烛火,更不该随意抛物,倒惹出这等祸事,平白让如矜受罪,当下一面潜心自省,一面尝试掰开莫元舒的手查验额头伤处。

      骤然听得一阵笑声,崔文纯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当,登时气恼不语。

      莫元舒自他手里接过烛台,忽而吹灭了烛火,温言道:“朴怀,我见你心事重重,惟恐忧思太过有损心神,因而才想出了这个法子,你切莫动怒。”

      崔文纯摸索着回到席上躺好,良久方道:“我并未动怒,睡吧。”

      话虽如是,莫元舒又焉敢就此安眠——虽瞧不见朴怀的神情,却也知晓他余怒未消,只好说:“我先前打了酒……”

      “快,点蜡燃灯!”

      待烛火亮起,但见崔文纯已搬来一张矮案,正近乎欢天喜地一般地望着莫元舒。

      “你的胃一向不好,不许贪杯。”莫元舒摸出两个酒盏,次第满上。

      崔文纯心事重重,一连饮了七八杯。莫元舒几番劝阻,他却置若罔闻。一来二去,莫元舒当真有些怒了,夺过酒盏远远一摔,一把便将崔文纯拽入了自己怀里。崔文纯正喝得尽兴,猛然间天旋地转,狠狠撞上了滚热的胸膛,疼得他呻吟了一声。

      莫元舒惩戒般地低头吻上,还不准他换气。崔文纯被憋得又踢又打,连眼泪都溢了出来,良久才得了宽宥。

      “你不听话。”莫元舒见崔文纯已有了醉意,一面担忧他胃病复发,一面却又隐隐期待着那个醉酒后卸去伪装的朴怀。

      “我就是不听话,不行么?”崔文纯渐渐被烈酒乱了心智,平日里强行掩藏的小性子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外,“他们总让我做一些我不愿做的腌臢事儿,我烦透了。”

      莫元舒忍着笑问:“好朴怀,告诉我,‘他们’是谁?”

      “太多了,数不过来。”崔文纯察觉到身后的威胁,稍感不适地动了动,却激起了更大的一把火,“还有你,你也不是好人!”

      这句话出乎莫元舒的预料,他忙问:“什么叫还有我?什么叫我也不是好人?朴怀,你冤枉我!”

      “世上人人都说我骗得了状元的功名,其实卷子都是糊了名的,但无人肯信,就连你……也不信。”

      莫元舒无法回答,只能用亲吻来补偿昔日的失言。

      崔文纯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半晌才说:“如矜,你带我走吧。天下那么大,咱们不回京华去了,好么?你从心所欲地选一处,山也罢,水也罢,我都随你去,好不好?”

      闻言,莫元舒缓缓地放开了手,身子也往后退去。

      “你……”察觉到莫元舒的退缩,崔文纯手忙脚乱地大力抱住他,死死地贴着他的心口,“如矜,你带我走,求你带我走!我不做翰林学士,你也不做东宫僚属,咱们寻一处好山好水结庐而居,忙时躬耕自养,闲来临流赋诗。就这么过一辈子,好不好?”

      莫元舒依旧没有说话。

      崔文纯微微战栗着,他惶然无措地望向莫元舒的面孔,却只见得那双眼眸内漆黑如墨。那一瞬间,崔文纯仿佛明白了什么,霎时泪如泉涌。

      如矜不愿意。

      若在平常,换个议题便是了。偏偏崔文纯方才灌多了酒,以往那些能由他独自吞下的苦痛伤悲顿时大逞其能,他一面乱抹着眼泪,一面哽咽道:“如矜,我快死了,我真的快死了。”

      “你不会死的。”莫元舒柔声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崔文纯却只是含泪摇头。

      将来必是天变之局,你护不住我。

      莫元舒心内宛似山峦崩摧,更看不得他这副模样,俯身压上,将一切喘息与啜泣迫入了唇舌之间。

      ……

      崔文纯自晕厥中醒来,疲惫不堪地倚靠在莫元舒怀里静听江水之声。莫元舒一面轻轻玩弄着朴怀的发丝,一面琢磨着方才的那一番话。

      他绝非铁石心肠——见朴怀哭泣着哀求他,他的心都要碎了。但事关重大,他无法轻易许诺。倘如二人一走了之,莫度回所陷冤狱必将永无平反之日。况且朴怀所言亦有所夸大,返回京华又如何,怎么就到了生与死的地步?

      有他在,朴怀死不了。

      “你在想什么?”崔文纯叹了口气,摇头道,“下次……下次你轻些,我受不住了。”

      “朴怀,咱们必须尽早赶回京华去。”

      “回,当然要回。”崔文纯愣了片刻,终是颔首浅笑——仿佛先前不曾存有异议。

      莫元舒低声道:“朴怀,你来辅佐东宫吧。有我为你回圜,太子殿下定然与你冰释前嫌。到时你我同侍一主、同朝为官,也算……”

      话未说完,忽听崔文纯转开话锋:“早知如此,我便不该登科入仕。起初想着混个几年便辞官,可惜事与愿违。当年在坊间听世人编排我的话本儿,觉得说书人形容我的一句话说得极是——‘头上乌纱误了一世风流,到头来蹉跎浪荡,终究不得解脱。’”

      “朴怀,你听我一言,速来辅佐东宫,日后……”

      “能遇上你,”崔文纯近乎呢喃一般地说,“算我有福。你我虽有寒门、望族之别,但于我而言……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将来望族勋戚必是要一败涂地的,你我亦难免刀剑相向。”

      “住口。”莫元舒咬牙道。

      “不必忌讳,实言而已。”

      “我让你住口!”莫元舒紧紧圈住怀里的躯体,“你与我不可能刀剑相向。我宁可一刀杀了自己,也不愿伤你。”

      崔文纯不语。

      “朴怀,你往后少与施璞、楚尚枫他们往来。”莫元舒轻吻着他的额头,“还有惠明、宝忱、虎佩亭等人——太子殿下正准备列个名录出来,将这些人编入奸邪之属,日后好一网打尽。”

      “迟了,想必我已‘名列前茅’了。”崔文纯按揉着自己的胸口,心里却念及了宝忱。

      当日细观宝忱举止,无疑对太子暗生情愫。既然如此,他为何会被遣至慕霜宫侍奉三生天子?又为何会被东宫僚属视作奸邪?

      默然良久,崔文纯仍旧不得其解,又听莫元舒不悦道:“朴怀,你别一意孤行,他们会拖累你的。”

      “如矜。”崔文纯倦怠地叹息一声,“我虽与你有了肌肤之亲,但并不会为你而舍弃我原有的一切。楚国舅、小侯爷与我是挚友,我们之间的友情依旧值得坚守。你与我既已心意相通,更应相互尊重。”

      “什么‘挚友’?又有什么值得坚守的?”莫元舒冷笑道,“方才你还说不回京华去了,这么快便忘了?”

      “一时失言罢了。我早已走不了了。”

      莫元舒轻轻舔舐着他的后颈,低声道:“朴怀,我不会害你,他们当真会连累你受罪的。”

      崔文纯不愿再提及此事,只好更换议题:“如矜,你与我说说令尊,如何?”

      “不。”

      “说一说,我想听。”

      莫元舒的语调染了些许怒意,心烦意乱地说:“你想听,但我不想说。不是要‘相互尊重’么?你也得学着尊重我,我要歇息了。”

      “如矜,”崔文纯继而学着《长生殿》内唐明皇的腔调小声唱道,“‘请莫恼,请莫恼。’”

      莫元舒起身往旁侧静卧,不发一语。

      崔文纯自讨了个没趣儿,当即也忍着疼翻身躺下,缄默无言。过了许久,复听得莫元舒问:“朴怀,你为何问及先父?”

      闻言,崔文纯一时无法作答。

      莫元舒静静地候着,心境愈发苍凉——不由得隐隐认定朴怀已对往年恩怨有所觉察,但未知他作何想法。

      二人默契地并未捅破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倒也睡意全无,却皆以为对方业已安眠,最终竟彼此守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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