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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回 殊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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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二人弃舟登岸,同往怀光寺去。
怀光寺素以灵验闻名,崔文纯于观音殿内献了不少香火钱,但问日后荣辱如何。
僧人摇了摇签筒,随即依例双手奉上。沉吟片刻,崔文纯方欲伸手,忽听莫元舒道:“事在人为,不必认真。”
闻言,他微微颔首,继而掣得一签。
见签上写着:
真衷付与谁,
末语寄燕归。
崔文纯心知不祥,难免一阵长吁短叹。
莫元舒将竹签搁回签筒,因说:“既然见了下下签后担惊受怕,为何仍要掣签?”
“当日英寰观宴上,我头一次掣签便掣出了不祥之语,”崔文纯赧然一笑,“原以为今日能一雪前耻,没承想竟是下下签……不过如矜所言亦是,‘事在人为,不必认真’,想必将来是能从容脱身的了。”
正说间,忽见一老僧率数名弟子缓缓行来,至崔文纯身前行礼道:“檀越,有贵客于方丈相候。”
莫元舒正要询问,却被崔文纯暗自摆手阻拦,又听他说:“如矜,以往我出京逗留,起初无事。时日一久,皇上自然要遣人来寻。现下你我已自在了多日,兴许是时候北返京华了——你不也正急着回去么?”
言讫,他随那老僧缓缓步去,独留莫元舒忧心忡忡地留于原处,不知三生天子所遣使者来意如何。
甫一入方丈,但见得一人端坐主位,相貌堂堂,气宇轩昂,身着龙凤牡丹衣,正垂首品茶。与万世空的官袍不同,此人衣上所绣牡丹俱以金线织成。只凭这一样儿,其人身份已明。
那人一抬头,不由笑道:“崔学士当真是好兴致,倒让虎某苦寻了许久。”
崔文纯上前与虎佩亭相互见礼,二人彼此恭维了一番。
待寒暄已毕,虎佩亭神色一凛,口中朗声道:“主子口谕!”
崔文纯当即俯身拜倒。
“主子口谕:‘崔卿养疴江南,迄今已有月余。着卿速返京华,以解朕久思良臣之苦,还后同观《孽海记》。特谕。’”
“臣叩谢天恩。”
虎佩亭因说:“我出京前特蒙主子召见,奉命专访江南名寺大观。怀光寺是我行经的第十二座佛寺,崔学士终于露了面,也算不枉主子费心提点一番。”
去国日久,不知京内故旧如何。崔文纯频频发问,虎佩亭耐心作答——遂一路谈笑着自方丈步出,并肩转回观音殿来。莫元舒原本尚在担忧,见得二人面上无事一般,举止又甚为亲近,心内骤觉不悦。
崔文纯近前引见了一番,向虎佩亭扯谎道:“我这远房表弟身子一向不好,如有失礼之处……还望虎公公海涵。”
虎佩亭微微颔首,道:“不必费心叮嘱。”
他又细细打量了莫元舒一番,促狭笑道:“这位公子生得倒是好模样,若是早些年净身入宫,经由悉心训导,必得主子独宠。如今却已有了年岁,比不得一干少年风华正好,实在可惜!”
崔文纯闻言骇然,见莫元舒双手成拳、身形发颤,心知他动了真怒。
“看来你们还有话说,”虎佩亭拱手道,“我去那边儿转转。”
待虎佩亭转身而去,崔文纯连忙上前代为致歉。莫元舒后退半步,面上冷笑道:“这便是你的友人之一?你为何总与这般腌臢人来往交游?”
“虎公公威权正盛,”崔文纯喟叹一声,“其子虎佩亭素来亲近勋戚,若能与他……如矜,我知道你们东宫僚属素来鄙夷宦官,但宦官们也是人,也是朝廷的支柱之一。何况你是读过书的,何必与虎公公斤斤计较?”
“我昨夜所言……于你即便算不上念兹在兹,但多多少少理应有些效用。你一意孤行,日后让我如何保你?”莫元舒悲愤交加地望着他,“与宦竖、勋戚结交,自然大损清誉。你明知此理,却从来不肯避嫌,惹得朝野非议群起,莫非你当真不知何为谋身之道?”
听得此言,崔文纯笑道:“我此生谋国、谋君、谋族、谋友,从未谋身。我为翰林词臣,理应为君分忧;我为崔氏族人,理应为族劳神;我为至交之友,理应为友……”
“那我呢?你把我当什么?”莫元舒快步上前,将崔文纯牢牢地抵在了墙上,颤声道,“我们已有肌肤之亲,我对你真心实意……朴怀,你把他们都忘了,忘了你的叔父、岳丈、世伯、至交,随我去东宫吧。就算是为了我,好不好?”
崔文纯黯然垂首。
“我……我做不到。”
如矜,我是个胆怯无能的人。
我的羁绊太多了,你出现的也太迟了。你能淌过血海深仇来到我身边,但我已经走不动了。我曾想抛弃我的一切陪你浪迹天涯,但你没有答应。其实这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我无法为了你而与我全部的过往决裂,因为它们已与我的骨血紧密相连,永远也割舍不断了。
莫元舒垂泪道:“朴怀,看看你身边——崔缜、冷濂生、施世修、施璞、楚尚枫、虎佩亭……哪一个不是恶名缠身?你又将自己置于何处?”
“不错。回望此生,一切喜怒哀乐尽为旁人之故——于皇上而言,我是值得信重的近臣;于东宫而言,我是谄媚事上的佞幸;于叔父而言,我是中兴家族的指望。初时我亦深感不平,自忖不该安于现状,大丈夫理应创下一番基业。久而久之,竟觉这般日子倒也按部就班,无甚不妥之处。”
“你到底要说什么?”莫元舒咬牙问。
“如矜,”崔文纯转过头去,只露出满是凄楚之色的侧脸,“我原本就是离经叛道的性情,自认一贯掩藏得不错。是你……是你让我打破了枷锁。我也曾尝试扼杀过,但失败了。我仍在尽力压制,你却于万世阁……那般待我。我们着实放纵了几回,够了……够了。这一切原本不应发生,现下就让它重回正轨吧。”
“不!”莫元舒急道,“你不能丢下我不闻不问!从南疆到京华,我见了形形色色的人,从没有人正眼瞧过我,那仅有的些许施舍还都是源自于父亲的颜面。朴怀,只有你……我只有你,你……你别丢下我!”
“这终归有悖于礼法纲常,我们……我们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莫元舒抱着他,如同山盟海誓一般地说,“我知道冷之意一心修道,从不承认自己是崔府主母,你与她仅仅是官场联姻而已。朴怀,我也可以为你终身不娶,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正视我的心意么?”
崔文纯感受着那具火热的身躯,眼眶一时也微微地泛起湿热,不由摩挲着他的后背道:“傻小子,我这种恶人……不值得你用情。我与叔父、岳丈、老侯爷、小侯爷、楚国舅、虎公公一样,俱受清议鄙薄,迟早要血祭忠良,却无力断个干净。”
“你既然与他们断不干净,”莫元舒惨笑一声,“便是要与我断了。”
“如矜,你别这样。”崔文纯低下头,小声道,“圣人说……”
莫元舒往墙上重重一击,强行压抑着喉间的哽咽:“崔朴怀,你读书多,反倒把心都读死了。哪儿来的圣人?谁是圣人?我知道——孔、孟、程、朱,所谓‘圣人’……无非就是他们了。他们四个死了那么多年,竟然还能管天管地,算他们有能耐。你怕他们,满朝文武也怕,当今皇上更害怕。但实话告诉你,我不怕,他们管不到我头上!”
寺内僧众、香客闻声纷纷望来。
“你疯了!”崔文纯赶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口无遮拦,大逆不道,这是夷灭三族的大罪!”
“三族算什么?莫氏九族就剩我一个人了。”莫元舒一口咬住崔文纯的手,咬住了就不松嘴,“崔朴怀,你愚忠愚孝,屈从于纲常名教,是孬种,是懦夫,是软骨头!”
听莫元舒说起“九族”,崔文纯原本还在竭力挣扎的手霎时就没了力气,任由他恶狠狠地衔着。
事到如今,他只觉得莫元舒对他的评价十分中肯。他不敢为了爱人而舍弃自己的一切,不是孬种、懦夫、软骨头,又是什么?
“如矜,在东宫僚属眼中,你可以利用我、欺骗我、凌辱我,但惟独不能钟情于我。若是让他们知道你对我动了情,你哪儿还有活路?”
顿了顿,崔文纯强忍酸楚,一字一句道:“咱们断了吧。为我,也为你。”
莫元舒静静地凝视了崔文纯良久,终是松口放过了那只手,却不再说话——他一贯善于沉默,欣喜、愤怒、悲伤、忧戚俱可缄默无言。
崔文纯垂首看着手上尤为深刻的牙印儿,念及二人孽缘始于一咬,终于一咬,心内五味杂陈。
此后返回京华,崔文纯与虎佩亭一路乘车北上,莫元舒却如赌气一般地乘马独行。俟抵达京华,虎佩亭与崔文纯先后下车,各自拱手作别。瞧着虎佩亭还了宫,崔文纯又一次往莫元舒处行来。
莫元舒翻身下马,手里仍旧紧紧攥着缰绳。
“皇上召我明日入宫陛见,”崔文纯一面挥手示意仆役将车赶过来,一面说,“眼下天色已晚,我尚要回府拜见叔父,便不送你去柴府了。”
“你那孔雀裘……”莫元舒顿了顿,俄尔方说,“我还留着。”
“难为你用心记着,忘了吧。”语毕,崔文纯转身登上马车,朗声吩咐仆役,“咱们回府。”
马车缓缓行至府门前,冷之意已遣出一众仆从相迎。崔文纯被他们簇拥着步入内宅,见得冷之意正与几个极为体面的侍从仆妇一同品评瓷器种类。
几人正说间,崔文纯上前躬身施礼,道:“参见夫人。”
仆妇们垂首偷笑,冷之意也不禁莞尔,因问:“江南之旅如何?”
闻言,崔文纯轻叹一声,掀袍坐于主位,并未回答。冷之意瞧出异样,当下散去一应仆役,自己近前复问:“朴怀,究竟怎么了?”
“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日后与那痴痴先生怕是见不得面了。”崔文纯习惯性地端起手边的盖碗儿,却觉盅内并无茶水,只好又搁下。他自客亭送别讲起,将南下经历一一禀明,听得冷之意沉吟不语。
一口气说完,崔文纯只觉得喉咙冒烟,当即唤入仆役从速烹茶。
冷之意正欲开口,又有一仆役入屋,言称崔缜令崔文纯即刻去见。闻之,崔文纯无奈起身:“这茶也不必再煮了,我自往叔父那里去喝。”
崔缜的书斋位于东跨院内,此时正幽幽地燃着数支膏烛。
崔文纯胆颤心惊地于门外逡巡了片刻,终于咬着牙抬手叩门。半晌,听得一声“进”,他轻轻推开房门,而后迈步入屋,向崔缜躬身行礼,口唤“叔父”。
彼时崔缜正俯身运腕作书,闻言亦不回应,依旧忙于临摹前贤墨宝。
崔文纯被唬得动弹不得,不过多时便觉腰酸背痛,却也不敢声张。良久,他额头冷汗直冒,余光瞥见房门骤然大开,几名仆役步入书斋之内。
崔缜缓缓搁下笔,一时并未出言,只是沉静地注视着来人。
“太爷,夫人请老爷回去,说是楚国舅来了。”
崔缜缄默半晌,后说:“早闻文纯之妇颇具治家之能,自有一番刚柔并济的手腕——这国舅爷来得也正是时候。朴怀,你去吧。”
“遵命。”崔文纯如蒙大赦地行礼出屋,即引一众仆役快步离去了。
……
崔缜收了笔墨,继而往冷府去。
冷濂生请他入座,复又喟然道:“如今太子储位已固,‘以弟代子’之策尽成泡影——那日皇上观戏,太子竭诚恭维,大改往日心性,想必是得了高人指点。我不甘落败,遣人多方查察,你可知太子得了何人的襄助?”
“莫卖关子,”崔缜不悦地催促道,“从速讲来。”
“苏寺生。”
苏寺生,表字妙禅,原为先帝一朝的进士,却只爱研读佛经,因此深受先帝厌弃,屡遭明诏斥责。本以为此生再无进身之日——俟三生天子践祚,下诏罢去经筵,广召天下精通佛经者入宫讲法,募得高僧十五人。
苏寺生亦上疏请求与群僧一辩,竟丝毫不落下风,就此时来运转,由五品侍读超擢为御史大夫。可惜他痛恨宦官干政,又素厌穷奢极欲之风,曾数次犯颜直谏,很快便为三生天子所恶。最终丢官罢职,归乡自养,而今又被太子聘为宾客。
“竟是他。”崔缜面上不露声色,心底着实一惊。
冷濂生起身踱了几步,叹道:“东宫大势已成,复得此人相助,堪称如虎添翼。宰执之中,端欣老态龙钟,乔洪吉一味读书,沈叔驳无心恋战,你我这两位国公也束手无策。若是能寻个由头……让太子出山做一做事儿,或许会有转机。”
崔缜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