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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回 浮生 ...

  •   崔文纯缓步回到书斋,正准备为来客烧水沏茶,楚尚枫却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左右仆役拦阻不及,一时不敢作声。

      崔文纯微微一怔,方欲客套几句,却见他面色惊惶,泪珠盈睫,似是突闻噩耗,当下忙问究竟。

      楚尚枫胡乱抹了抹泪水,略带惘然地望着崔文纯,半晌方道:“朴怀,小侯爷出事儿了。”

      “小侯爷”无疑是施璞。其父施世修虽已封了郡公,但一众友人仍习称他为“小侯爷”。

      崔文纯先惴惴不安地将万般可能于心内过了一遭,而后才出言询问:“国舅爷,小侯爷怎么了?”

      因楚尚枫一味顾着垂泪,一旁的楚氏仆役只好代为作答道:“回崔学士的话——半月前,小侯爷酒后纵马驰奔,不慎自马上跌落,如今已……起初小侯爷尚且瞒着我家老爷,今日我家老爷登门造访,还是老侯爷讲了实情。”

      崔文纯赶忙请楚尚枫坐下,又问那仆役道:“小侯爷伤情如何?”

      “回崔学士的话,十分不好。据传小侯爷坠马后又被马踏了一遭,连带着肋骨也断了不少。”

      一听“马”字,崔文纯难免一阵心悸。

      “老爷,趁着还有工夫……快随国舅爷去瞧瞧吧。”崔府管事从旁劝说道。

      崔文纯看了看天色,摇头叹道:“备车,我们即刻前往。”

      楚尚枫一言不发地坐在客位,犹在闷头拭泪。待崔文纯出了屋,他才后知后觉地迈步跟上,二人这便往河东郡公府赶去。

      河东郡公府如今不复往日气象——施璞重伤将死,施世修哭得肝肠寸断,几位姨娘慌得手足无措,上上下下已乱作了一团。崔文纯让楚尚枫先去看顾施璞,自己则往祠堂谒见施世修。

      施世修年过花甲,彼时正跪于祖宗灵位前垂泣;几位姨娘忧心忡忡地聚在旁侧,根本不敢上前。

      崔文纯一一见过礼,而后近前温言问候:“世伯。”

      施世修定睛一瞧,不由喟然道:“倒让贤侄劳碌一遭。”

      崔文纯将他搀扶着往椅上坐了,欲要宽慰,却也知晓言语无用。

      施世修一面用手帕拭泪,一面叹道:“老夫膝下就这么一个子嗣,自然对他寄予厚望。往日常常苛责刁难,而今想来……当初又是何苦?倒不如让他安生袭爵,太太平平地了此一生。”

      “先父在时,为朝廷披肝沥胆,仍旧未获郡公之爵。”施世修愤懑不已地捶着座椅的扶手,恨声道,“如今我已获封郡公,可若与犬子相论……我情愿舍了这爵位不要!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我施氏竟蒙绝嗣大祸,将来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世伯……”崔文纯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的心不狠,根本无法在此时提及莫氏冤狱。

      迟疑了半晌,崔文纯低声请姨娘们上前宽解,自己悄然抽身而退,经由仆役引领往内宅去探望施璞。

      内宅里已哭成了一片,丫鬟们进进出出,俱是暗自抹泪,就连小厮、书童也悲不自胜。崔文纯步入卧房,正遇见明昃上前迎接,连忙好言安抚。明昃只说了一个“谢”字,登时忍不住哽咽着奔往一旁去了。

      施璞躺于榻上,发髻散乱,面色灰败,形销骨立,已有下世之态。楚尚枫与花文鼎凑于榻前,似乎正在诊脉。崔文纯不敢作声,便立于后面静候。

      良久,花文鼎长叹一声,摇头道:“不中用了。”

      听得此语,屋内屋外的哭声愈发哀戚悲惨。

      崔文纯知晓花文鼎从不扯谎,当即上前几步,忍泪道:“敢问花翁……可有法子让小侯爷醒一醒?哪怕是几句话的工夫也好。”

      “要浓浓的参汤,此外全看天意。”花文鼎徐徐起身,拍着崔文纯的肩膀说,“倘若灌得进去,尚且仍有些许工夫。倘若灌不进去……”

      崔文纯当即召来小厮,照花文鼎的话吩咐了一番。不知过了多久,小厮送来参汤,几人就于榻前托起施璞的身子。崔文纯俯身一捞,但觉骨头硌手,不由暗自忧叹。

      施璞甫一坐起,竟有几抹鲜血自口鼻中缓缓淌出。

      楚尚枫用汤匙舀了一口,却实在灌不进去。崔文纯忙与小厮尽力撬开了施璞的牙关,最终将参汤送了下去。

      又候了许久,外面来人询问在何处摆晚饭。崔文纯正满心焦急,闻言怒道:“这是什么时候了?摆的哪门子饭?下去!”

      一众仆役伺候了施璞许久——平日交游,崔文纯一概和蔼可亲,未见发得如此大火,登时被唬得不敢再言。

      夜色暗沉,卧房内灯火通明。

      明昃早已哭晕了过去,崔文纯令侍从将她搀出去安歇,自己于屋内踱来踱去,唉声叹气不断。楚尚枫则坐于榻前,正死死盯着地板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几名丫鬟分列两侧,时不时地拭一拭泪。

      崔文纯打眼瞧了瞧几人,万般言语终究化作了一声叹息。

      花文鼎此前便离开了卧房——方才仆役来报,老侯爷亦觉不适,崔文纯忙请花翁赶去看顾。

      一番劳碌下来,崔文纯身心俱疲,随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正饮间,忽听楚尚枫低低地呼唤了一声,只见施璞已稍稍睁开了双眸。崔文纯赶忙上前几步,虽心内倍觉忧伤,面上却强作欢喜道:“小侯爷身体大好了。”

      施璞轻轻地说:“让你们费心了。”

      “这是什么话?”楚尚枫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道,“你一病,我与朴怀兄便都来瞧你了。只要你康复,往后我们整日陪着你。”

      “怪我太随性,惹得大祸临门。”施璞微微一笑,费力地探头瞧了瞧,“爹爹和夫人都不在。也好,免得彼此难过了。”

      崔文纯低声道:“小侯爷此言说差了。倘若他们知晓你醒了,自然欢喜非常,又岂会难过?”

      施璞无力争辩,因问:“我还有多久的工夫?”

      崔文纯暗道不妙,忙让小厮请来几个郎中候着。吩咐已毕,又听施璞道:“朴怀兄,你曾说你羡慕我,你究竟羡慕我什么?羡慕我‘无牵无挂’?还是羡慕我‘无忧无虑’?”

      “小侯爷,我羡慕你秉性纯真,不须加以掩饰。”崔文纯上前两步,含泪握住了他的手,“小侯爷,你千万……千万别抛下我们。”

      “朴怀兄,我这辈子……”施璞奋力地挤出一抹笑意,“功不成、名不就,往后自然无存于史册,不似你与正秋兄……你们注定是要留名青史的。你们是朝廷柱石、臣子脊梁,我也正羡慕着你们。再陪我说说话吧,有你们一路提点着我,我便能记着再也不来这红尘孽海了。”

      楚尚枫沉寂了片刻,终是道:“好。”

      “小侯爷,”崔文纯爱怜地摸着施璞的脑袋瓜,面上却泪如雨下,“你才二十二岁,怎么就……”

      “你们别哭。”施璞叹道,“我娶了我钟情的女子为妻,为此不顾礼法纲常,舍出此身承担一切罪业,终归算是得了意的。其实离经叛道的滋味……美极了,可惜我与夫人有缘无分。朴怀兄,替我转告夫人——让她不必为我悲戚。她并非隶属于施氏的仆役,往后……请她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答应你。”

      “正秋兄?国舅爷?”施璞笑着望向楚尚枫,“你也与我说几句吧,再拖一会儿……便真的听不着了。”

      楚尚枫却哽咽着不成语调。

      “正秋,”施璞情真意切地抓过他的手,温言道,“你近来还常弹琴么?最好接着弹,做些你喜欢的事儿,何必学那苦行僧一般自修自持?”

      “好。”楚尚枫用仅剩的左眼满是哀伤地望着他,“我会继续鸣琴。但你要答应我,听了我的琴声,你就回来。老侯爷、你夫人、朴怀兄……还有我,我们会一直等着你,等你回来。”

      “此番了却牵挂,死也甘心了。”

      闻言,楚尚枫的面色霎时一片惨白。

      施璞收回了手,费力地喘了几口气,喟然道:“咱们有了这一世的缘分,黄泉路上足以供我细细回味,倒也不觉孤单。下辈子……我可不再来了。出去吧,容我一个人歇歇。”

      楚尚枫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崔文纯赶忙一把搀扶住他。

      “二十二年,一贯恣意取乐。”施璞笑道,“万万不曾料到……老天爷在这儿等着我呢。”

      崔文纯不敢停留,只好引楚尚枫缓缓而去。楚尚枫一步三回头,却终究随崔文纯步出了卧房。

      几名郎中连忙赶入房内,里面霎时忙乱起来。崔、楚并肩而立,任谁也没有说话。过了约有一炷香工夫,屋内哭声大作,郎中们垂头丧气地踱了出来。

      楚尚枫强忍着泪水,朗声念道:“恭送小侯爷!”

      闻言,崔文纯本欲高声陪诵,最终却未能如愿,只低低地呢喃道:“文纯恭送小侯爷。”

      趁着楚尚枫看顾施璞尸身的工夫,崔文纯先寻及方才挨了自己斥责的施府仆役,好言致了一回歉,各自赏了几两现银,后以小楷将施璞下世的讯息拟得一表,着人从速投递入宫。

      ……

      慕霜宫太液池上建有数座小岛,俱仿三山样式,各垒奇石,翠翻翳覆。

      三生天子与贵妃楚尚柳并肩坐于亭内,一众身着龙凤牡丹袍的大内太监则恭谨侍立于亭外。

      “爱妃此作通篇颇有意境,惟有这个‘垂’字用得欠妥。”三生天子一面望着面前笺纸上的娟丽字迹,一面端起盖碗儿,“‘星洲垂霄汉’,莫若易‘垂’为‘缀’——每逢月夜,天上星斗排列宛似棋局,又何曾垂降天际?”

      “多谢皇上赐教。”楚尚柳浅笑颔首,提笔题了个“缀”字。

      三生天子牵过她的手,继而将毛笔远远地搁去一旁,长叹道:“京华景致千好万好,终有厌倦之时。爱妃,近来庞天邦送了几幅金陵盛景图册来京,不如……你与朕一同看一看?”

      “妾身……”

      “嗳,”三生天子不悦地摆了摆手,“说了多少回了,不必如此自称,单用‘我’便是。”

      “那我就陪皇上瞧瞧。”楚尚柳温言道。

      “奴婢去取。”外面儿候着的太监躬身道。

      不过多时,由金陵统镇太监庞天邦进献的《金陵四十景图册》被次第呈送于驾前。三生天子一一看过,不由交口称赞,指着图册谓贵妃道:“庞天邦屡屡恭请朕巡幸江南,不知爱妃意下如何?”

      楚尚柳迟疑道:“庞公公忠心可嘉,可南巡……只怕会劳民伤财。”

      三生天子捋髯笑道:“自本朝太祖开国以来,未有一朝能似今日一般物阜民丰。朕为天下之主,富有四海,区区南巡……未尝不可。况且你也在慕霜、淇风两宫里住得十分厌倦了,此番南下正可一探桑梓。”

      闻言,楚尚柳心内霎时暖流轻过。

      皇上对她一向宠爱有加,连南巡仍念着她的故乡,这让贵妃尤为动容——只恨命浅福薄,未有子嗣。

      “爱妃,”三生天子将楚尚柳揽入怀中,温润地笑着,“你是当朝贵妃、天子之妻,何必如此清苦?如今正是太平盛世,不需你厉行节俭,更不需你削减开支。”

      “多谢皇上。”楚尚柳顿觉赧然。

      “明儿宫里演《孽海记》,”三生天子低声问,“你去不去看?”

      “不想去,倒是……”

      楚尚柳还未说完,忽听亭外的太监朗声说:“主子,虎大珰来了。”

      二人循声望去,却见虎啸林手持一份奏疏疾步赶来,甫一入亭便出言道:“皇上,翰林学士崔文纯上表奏闻,河东郡公……”

      “跪下回话。”三生天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越老越没规矩。”

      “是老奴逾矩了。”

      虎啸林立时双膝跪倒,亭外一众大内太监随之纷纷伏地叩首。楚尚柳也无法自行安坐,当即起身退了两步,跪在了一旁。

      三生天子觑眼打量了一番面前人人俯首的场景,半晌才笑着抬手示意道:“爱妃请起。”

      待楚尚柳免礼侍立一旁,虎啸林这才开口道:“皇上,翰林学士崔文纯上表奏闻,河东郡公世子施璞下世,享年二十有二……”

      “呀!”

      楚尚柳难以置信地惊呼一声——这打断了虎啸林的禀奏。她知道施璞素来与自家弟弟交好,而楚尚枫又是那等惦念情谊的心性,到时怕是要痛断肝肠了。

      “都起来吧。”三生天子叹了口气,又对楚尚柳道,“实在可惜,明儿的戏是宝忱与葆宁王一同登台来扮。宝忱的唱功优于名伶,爱妃如若不去……倒是憾事一桩了。”

      众人面面相觑。

      三生天子捧起盖碗儿,先悠闲自在地饮了一口,而后笑着说:“施世修独子下世,朕倍觉痛惜,便着内侍省押班虎佩亭前往河东郡公府致祭,另赐现银八百两治丧。”

      “老奴遵旨。”虎啸林恭谨应了,快步而去。

      “爱妃,咱们去园子里逛逛。”三生天子放了盖碗儿,笑意盈盈地站起身,牵着楚尚柳的手缓缓步出了凉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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