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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回 行吊 ...

  •   却说河东郡公施世修病故,葆宁王、端欣、冷濂生、惠明、乔洪吉五人各自撰写了祭文、挽联,皆由崔文纯、楚尚枫携带北上。二人不敢耽搁,星夜兼程地赶回了京华。

      彼时京华已然入冬,河东府一派萧索凄寒。

      昔日施璞弃世,吊唁者车马盈门;而今施世修病卒,除东宫僚属奉敕治丧外并无一人前来。

      新任太子詹事高骥平素好读玄术篇目,于一干丧仪应对也颇有心得。恰好五千两银子没处花去,便由着他的话,先请了掇香寺一众僧人诵经超度,又命施府管事速速添置吉祥板。

      管事们感念施世修的恩德,自然选了上等的花梨木寿枋。四下里雇乐班、设高坛、摆水陆斋,五千两银子登时便被用尽了。

      是日,苏寺生自己于河东府内巡视丧仪置办,高骥与翁策之则坐在书斋内避寒——一面烹茶煮酒,一面谈天说地,倒也颇为快活。

      书斋中悬施世修手书“主敬”匾一面,匾下篆字对联亦是施氏亲笔。

      其曰:

      闲生狐兔不足看,
      烟锁天云二两春。

      北面贴墙立有多宝格,分置西洋钟、小式瓷器、珐琅、珠宝盆景、夜明珠及几柄如意;多宝格旁设一炕床,炕上只有座褥、靠背,炕前是书案;东侧立有一面玻璃镜,自上到下,顶天立地;次间为佛堂兼静室,内设佛龛,另有书画珍藏。

      高骥与翁策之一同行至次间,二人小心翼翼地分批查察起了施世修生前的收藏。

      《烟柳弄晴图》,本朝画师郑逢秋所绘。郑氏真迹千金难求,如今却钤有“留赠朴怀”之印;《花蝶图》,先帝御制,上有朱笔亲题“某年某月某日绘赐臣世袭一等河东侯世修”,钤有“留赠朴怀”之印;《狸奴图》,施世修自绘,钤有“留赠朴怀”之印;《香花醉红图》,施璞所绘,钤有“留赠正秋”之印;《潇湘形胜图》,施璞所绘,钤有“留赠正秋”之印。

      其余书画诗作仍有七八幅,亦俱钤印以示留赠崔文纯、楚尚枫二人。

      览毕,翁策之叹道:“施世修虽名列奸佞,但颇通书画。似这等珍藏……纵有万两黄金也难以一并购得。可遇而不可求,可观而不可得。可惜,可惜。”

      “施世修一贯贪财好货,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高骥笑道,“诸多珍藏此后自然托付非人,倒真是一场惨祸。早闻翁公素爱书画,高某亦忧珍品蒙尘在外,莫若由你我代为保管。”

      “高师傅此言不妥。”翁策之正色道,“你我东宫僚属一贯单为社稷除奸,岂可如此利欲熏心?假借公理人心之名,暗行中饱私囊之实——如今之所以道丧政弊、国倾势颓,正是这等小人过多之故!高师傅,翁某念你是太子詹事,暂且不予声张。日后如有再犯,便自请罢职归乡吧。”

      一番话说得高骥面红耳赤。

      趁翁策之前往巡视灵堂,高骥仍是命人暗中将书斋内所藏诗文书画尽数运入了自家府邸。

      此事方了,翁策之恰好返回。经由高骥恳言致歉,翁策之竟无丝毫觉察,反倒对其知过即改的良好品行深为欣慰,讲了一番“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的话。

      二人正商谈间,忽听外面仆役叫道:“高师傅、翁老爷,崔文纯及楚尚枫已到了一梦街了。”

      “两个瘟神。”翁策之冷笑道。

      “崔楚二人也算是有功之臣。”苏寺生挑帘步入书斋,搓着手笑道,“好在这河东府内外事务也算妥帖了。方才我去查账,刨去丧仪所用银两外,府内存银余下了一万八千余两。这结余……”

      “这结余留有何用?不如再请几位道长来打一打醮。”高骥笑着接过话头儿,道,“正好我尚且不知打醮是个何等庄重肃穆的场面,这回便可一释前疑了。”

      苏寺生迟疑道:“河东府尚有施世修妾室三人。家里没了主事儿的,她们的日子自然要难上不少。依我之见,就让三人均分了这一万八千两银子,将来回了本家也好过活。”

      “一个尼姑、一个坤道,另一个死了爹娘,回什么本家?”高骥不以为意,“将那银子许给英寰观的道长吧,请他派几个人来做一做法事,多余的便当是赏钱。打醮一过,河东府这档子事儿就算是了了。”

      苏寺生正待反驳,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一回首——竟是崔文纯与楚尚枫风尘仆仆地赶至了书斋。高骥与翁策之对视一眼,当下起身相迎。

      崔文纯不堪奔波劳碌之苦,如今又消瘦了不少。甫一入屋,瞧得书斋陈设如初,更是悲从中来。几人各自见礼,苏寺生交代了一应丧仪事务,崔文纯即引楚尚枫前往灵堂。

      高骥与翁策之不愿在此久留,遂乘轿回了私宅,惟有苏寺生跟随那两人一同步入了灵堂。堂内列棺一口,三位姨娘于帘后抹泪吞声,另有几名僧人正高声诵经。阵阵梵音入耳,崔文纯与楚尚枫并肩跪于灵前,念及当年施世修驰援淮阴的救命之恩,登时泪如雨下。

      苏寺生提着盏灯往旁侧一站,朗声道:“河东王慢行,崔学士与楚御史送您来了。”

      二人当即叩首,狠狠痛哭了一遭,随后转了出来。

      楚尚枫问了明昃境况,苏寺生长叹道:“早死了。河东王那时强撑着身子让她与小侯爷合了葬,总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恨。”

      顿了顿,他又将先前结余银两的事儿讲了。

      崔文纯情真意切地握住苏寺生的手说:“妙禅公高义!余银理应散与诸位姨娘。如今高师傅首倡延请道长入府打醮,那便不容置之不理。”

      语毕,他自袖内摸出几张银票,继而塞入了苏寺生手中。

      “另有我、楚国舅及宰执所撰祭文、挽联,”崔文纯叹道,“却不好在此焚烧。若令高翁二公瞧见,未免又要喊打喊杀……”

      话音未落,苏寺生已应了,道:“苏某知晓。既蒙重托,苏某定然妥善料理,崔学士尽可放心——天色晚了,二位且在河东府歇息,苏某自去施氏坟茔查察情状。”

      “我与妙禅公同往。”楚尚枫突地出言道。

      苏寺生见他心意已决,当下着人牵了马。二人带了祭文、挽联,立时驰往城外去了。

      崔文纯转回灵堂,先请几位姨娘下去歇息,又将僧众遣出,自己则点了火盆,坐在那儿几张几张地烧纸钱。偏偏这火忒旺,飞灰净往脸上扑,一时迷得他睁不开眼睛。

      因是绝嗣之家,纸人纸马、危幢画阁、童男童女、金山银山尽是没有的,只预备了那烧不绝的方孔圆纸钱。至于摔盆、驾灵诸事——更是无人问津的了。

      灵堂内仅留崔文纯孤身在此,身侧垒了半人多高的纸钱。他一面一刻不停地烧纸,一面低低地自语:“老侯爷,慢些走。我今生欠您一条性命,已无以为报。如今这纸钱……您可务必收好了。这一去便能见着小侯爷了——父子到了泉下……永世不再分离。”

      他拭去泪水,手上仍不停歇。

      俟纸钱行将烧尽,崔文纯只觉得头晕眼花,心内满是凄凉。他站起身,抬手扶住施世修的棺椁,哽咽道:“当年您给我刻的印章……我还留着呢。”

      洒了半晌的泪,他几步转回火盆旁,用哭丧棒鼓捣起了行将熄灭的火苗。待火势重燃,他另搬来一大摞纸钱,接着往盆内烧了起来。

      “老侯爷,您平日里千好万好,却还剩下了这么一处破绽。好在仅有这么一处,多了我也补不过来。”

      ……

      三人一连忙了十余日,累得腰酸背痛,终于将施世修的棺木妥妥当当地葬入了坟茔。

      当日崔缜亦来相送,于坟前置酒垂泪。崔文纯回首望去,施氏坟冢层层累累,至此作别者不过四人而已。

      苏寺生喟然道:“人死如灯灭,功罪全消除。德、功、言名虽不朽,其实任人涂抹。”

      无人回应。

      肃立良久,崔缜道:“回去吧。”

      几人遂随他顶着凛冽的寒风缓步转回官道旁——崔缜正欲入轿,忽而打量了一番崔文纯的神色,因问:“怎么,觉得不合心意?”

      “回叔父的话,”崔文纯躬身道,“并非不合心意,而是……”

      崔缜轻叹一声,转过身来说:“无非是因为老侯爷生前显贵盈门,死后坟头寂寥罢了。你是记不得你父亲丧仪的场面了——先帝亲临祭奠,抚棺痛哭,文武百官俱来行吊;出殡之日,纸钱漫天,一梦街上万人相送。你父亲并非显官,又无高爵,而老侯爷爵位在身,二者截然不同,你可知缘故?”

      苏寺生与楚尚枫识趣地退后了几步。

      “侄儿愚钝。”

      崔缜冷冷道:“因为有你、有我。河东府父子双亡,泼天富贵就此告终,一干人自然没了巴结的心思,又岂会亲来凭吊?若是如今施璞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河东府的门槛儿早便被踏破了。”

      “侄儿受教了。”

      崔缜远远地望着那边牵马的苏寺生,又说:“东宫僚属高骥、翁策之、苏寺生三人——高骥原与我有同讨辽东之谊,眼下却若即若离,不知有何异动;翁策之……毋庸多言;惟有这苏寺生为人忠厚老实、仁善宽和,倒是体体面面。你此番南下,力参高、翁一本,便不必与苏寺生为难了。”

      见崔文纯一时发了怔,他接着吩咐道:“这是你岳丈的叮嘱。高骥原为望族,正要凭着你的劾奏敲打敲打他;而翁策之久怀怨怼之心,日后必为酷吏——你可借南下复命之机参他个‘倦怠其事’,请皇上下诏惩治。”

      计议已定,崔文纯拜别了崔缜,与楚尚枫南下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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