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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回 兰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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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銮驾已离了钱塘,继续向南巡幸会稽,会稽统镇太监率刺史及一众官吏、耆老出城九十里跪迎。
三生天子于会稽大演《牡丹亭》,又频繁进香礼佛,出入各处名寺大庙。端欣、冷濂生、乔洪吉三人奉敕撰文,得《游覆卮山记》《幸沈园记》《鉴湖游记》三文,恭请皇帝御笔誊抄,分立三碑于三处。
皇帝与贵妃同观《牡丹亭》,因贵妃一句“将来见了判官,不知因何罪愆受罚”,三生天子便下诏为楚氏修建功德寺,由庞天邦总揽其事。
庞天邦下令拆除民房万间,乘机广占良田;为讨皇帝欢心,他又竭力搜刮民财——三生天子原本拨了内帑存银十四万两待用,最终仅用了六万两,其余大额财货一概取自百姓。
至次年二月,功德寺落成,共有殿宇六百余间,处处金碧辉煌,堪称美轮美奂。龙颜大悦,赐名“瑞应寺”,诏近臣伴驾入寺进香。
是日,宫人们簇拥着以金玉珠翠配饰的龙辇、幢盖迤逦而进,香花似锦,人声鼎沸;沿道张灯结彩,丝竹悠扬。龙辇于寺门外而止,三生天子与楚尚柳先后下辇,众人恭谨跪迎,齐呼万岁。
礼毕,皇帝携贵妃依次巡幸了天王殿、弥勒殿、大雄宝殿、慈航殿、地藏殿、藏经阁、毗卢阁、卧佛窟、神仙洞,对庞天邦承办的差事深为满意,予以重赏,又至西方殿亲自讲授《佛说阿弥陀经》的主旨要义。
经僧众合词恭请,三生天子当夜即驻跸瑞应寺,于毗卢阁内安置。后又与贵妃楚尚柳游览大佛寺、天姥山,大建宫观、圈地围猎,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三生天子于二月十九日颁下御笔手诏,称:“欲效书圣故事,与群贤会于兰亭。”
虎啸林立遣其养子虎佩亭率御林军赶往兰亭,将方圆百里的住户全数驱逐,各处加派人手,务必小心巡视。
三日后,崔文纯与楚尚枫抵达会稽。二人一路见得江南民生困苦流离,彼此已相约寻机进谏。先沐浴了一番,而后才请内侍引领着往瑞应寺神仙洞来。
神仙洞原是人力穿凿而成,外刻“神仙洞府”四字,分别为皇帝、端欣、冷濂生、乔洪吉四人所书,字体亦分别为行、草、隶、篆。洞内通风甚佳,垂有幔帐。帐中设有佛龛一座,三生天子正跪于佛前低诵佛号。惠明则盘坐一旁,手里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内侍上前左右一瞧,立时退出来说:“主子礼佛时万万不许惊扰,还请二公候一候吧。”
“这得候到何时?”楚尚枫忙问。
“主子每日须念八百八十八遍‘南无阿弥陀佛’,”小内侍笑道,“另一百一十二遍由大法师代念。一来二去凑齐千遍,将来也好往生极乐。”
楚尚枫愕然道:“皇上自号‘三生天子’——若是往生极乐,脱离了轮回之苦,来生又如何做得天下之主?”
小内侍笑而不语。
崔文纯紧紧攥住手中的诗篇,一时并未作声。约过了半个时辰,忽听帐中惠明高诵《金刚经》偈语,三生天子终于起身,挪往一旁的炕床上盘腿坐了。内侍们奉上盖碗儿,皇帝轻呷了几口,因说:“让他们进来吧。”
内侍们卷起幔帐,朗声喊了一个“叫”,崔文纯与楚尚枫联袂而入,向皇帝叩首。三生天子令二人免礼,笑道:“二位卿家劳苦功高。此番南下,沿途见得风物如何?”
闻言,崔文纯当即献出诗篇,由内侍转手奉上。
三生天子接过看时,见上面写着:
未了昔年枯骨税,尊官另派苦苛由。
田畴尽没难得种,日久无食死水牛。
“这是何人所作?”三生天子惊怒交加。
崔文纯叩首道:“回皇上的话,臣初入会稽时听得百姓信口传唱,故而如实佥载纸上,不敢有所欺瞒。”
“崔学士之言极是。”楚尚枫亦出言道,“据百姓所云,多有达官显贵沿途圈地置宅、贱购良田,贫民欲求立锥之地而不得。况且朝廷又于会稽大兴土木,妨碍农时——此诗绝非夸大其词。”
三生天子沉吟片刻,继而道:“朕南巡本意原为与民同乐,昭示盛世气象。如今竟使百姓受苦,与朕初衷相悖。可蠲免金陵、钱塘、会稽三地今岁租税及往年一切欠赋,聊作补偿罢了。”
“皇上圣明。”崔文纯与楚尚枫齐声说道。
“朕将于上巳大会近臣于兰亭,你二人务必前往。”三生天子笑道,“楚卿且去毗卢阁见过贵妃,崔卿便退下吧。”
二人叩首行礼,而后缓缓步出,于神仙洞外作别。
楚尚枫疑惑不解地发问:“崔枢密不是令你参奏高骥、翁策之么?方才为何不呈上奏疏?”
“算了。”崔文纯瞧了瞧寺内各处迎风招展的明黄龙旗,俄尔摇头叹道,“即便皇上知晓了,也无非是下诏申饬而已……动摇不了太子的根本。与其增怨于东宫,不如救民于水火。三地赋税年年约有三四百万,往年欠赋更达三千余万——如今一概予以蠲免,兴许能让百姓喘口气儿了。”
“你自己有决断便好。”楚尚枫抬手迎了迎春风,感慨万千,“江南春意……唤起我归隐桑梓之思。待我讨了恩典,就回乡务农,此生再也不入官场。独善己身,自得其乐;养花侍草,登皋临流,岂非人生快意之事?”
“于你而言,这的确是好。于令正而言,却有失公允。”崔文纯笑着揶揄他,“将来成婚,人家进了门是要做国舅夫人的;你却让她做农妇,这可万万使不得。”
楚尚枫原本尚且面带浅笑,闻言竟落寞垂首,半晌方道:“我已失一目,何必连累旁人与我一同受苦。此事我已禀明了娘娘,娘娘不允……纵使请皇上下旨赐婚,我也是不惧的,因为她终归拗不过我。小侯爷在时,你我三人及时行乐,不知八苦为何物;而今小侯爷弃世——孽海浮生,空空而已。真到了分别之日,空门又添一僧罢了。”
“‘孽海浮生,空空而已。’”崔文纯念了念,继而欣然颔首,“国舅能通晓此理,日后自可参透聚散兴衰。我却并无慧根,仍盼着与……知心人相守余生。至于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吧。”
二人各自作别,崔文纯匆匆赶回邸馆去见莫元舒。
房门骤启,他立时迎上了一个火热的吻。莫元舒用力地搂住他,低声问:“我心思君,君知否?”
“自然知晓。”崔文纯笑着颔首,张开双臂环住面前的男子,“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当真长进了不少。”
莫元舒猛地将崔文纯打横抱起,当下迈步往床榻去。崔文纯被唬得惊呼一声,只好勾着莫元舒的脖子以确保不会坠地。莫元舒察觉到他对自己的倚靠,不由自得浅笑,心内暖意融动,宛似炸出了一片绚烂的烟火。
脱下里外里的三件儿衣物,莫元舒又以布带蒙上了他的双眼。崔文纯视线受阻,其余感官俱皆敏锐起来,不由茫然地问:“何必如此?”
“朴怀,不要只用双眼看我,我想让你的耳、鼻、口、身一同记住我。”
莫元舒的话语忽近忽远,这让崔文纯一时稍觉不适。他的身子因初春的寒意而微微发着颤,那双四处作恶的手更令他满面羞惭。莫元舒瞧出他的窘迫,登时俯身于他耳边揶揄道:“朴怀,咱们都是老夫老妻了,你怎么还……”
“谁与你是‘夫妻’?你不是‘夫’,我也不是‘妻’,你我之间没有伦理纲常。”
莫元舒叹道:“不愧是比我多读了四年的书,我说不过你。”
此语戳中了崔文纯掩藏心底的“年长之痛”,他不再作声,任凭莫元舒将他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几回。他的泪水浸湿了布带,莫元舒近乎调戏的荤话时时萦绕耳畔,这让他十分不自在,总觉得自己身在狼窝。
莫元舒抱着他步入浴池,为他细心抹去了一切痕迹,复又小声询问:“朴怀,皇上还不回京华么?”
“快了。”崔文纯连说话都觉得疲惫,却仍不忍报以缄默,就哑着嗓子说,“十余万人自京华一路南下,游金陵、过钱塘、至会稽,倘若再不回京……大库便要空了。”
莫元舒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皇上似有内禅之意。”崔文纯冷不丁地补充了一句。
或许缘尽之日就快到了。
……
上巳当日,崔文纯奉敕往兰亭去。
三生天子一一览过三碑十景,后又转回了流觞亭前。春风拂面,“之”字形清流潺潺而过——皇帝兴致大起,当下令葆宁王、端欣、冷濂生、虎啸林、惠明、乔洪吉、崔文纯、楚尚枫八人次第而坐,流觞赋诗。
八人知晓圣意,或以福华、或以禅意入诗,皇帝至为满意,乃令官吏纂集成册,复搜集精怪之说。
御笔作序曰:
愚钝迷幻者,虚也;人伦本性者,实也。无虚有实者,道也;弃虚求实者,问道也。善先欲后,是故存人之贤愚之分也。夫人之立于世,贵乎知道之明灭也。会是盛时,与宴众宾感天地造物之慈,为了心地,乃各赠以藻缋,明证圣道,存抒己情。百代既后,世人犹可知今人之心,则愿偿矣!
御制偈子曰:
道焉存耶?实在是矣。
洎不欲言,无怀见之。
另有结尾曰:
太平安乐之年上巳,淇风宫主谨识。
文后与会者名录:
淇风宫主,葆宁王,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端欣,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吏部尚书、世袭一等永国公冷濂生,内侍监虎啸林,参知政事、秘书监、国子祭酒乔洪吉,僧惠明,翰林学士崔文纯,监察御史、奉敕初封世袭二等丹阳伯楚尚枫。
复钤有以上九人印章各一,次第为“三生天子之宝”“葆宁”“古稀相公”“永国公印”“闻虎音”“政园老人”“灯前一客”“怀真璧”“丹枫报秋”。
崔文纯奉敕以篆书题名曰《流觞集》,集内存诗十六、词二十二、散曲二十八、句二、精怪新闻四十八。
三生天子饮尽杯中美酒,笑谓群臣道:“自离京华,业已经年。朕虽为天子,实在贪恋凡间风月,本非帝王治国咨道之心。江南形胜,然有京华在北,断不可弃。至会稽游目骋志,文武生惫,百姓有怨——朕不日回銮,即蠲免江南欠赋,以不负百姓赤忱。”
众人纷纷拜倒,齐声道:“天恩浩荡!”
“都是自家人,起来吧。”三生天子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接着说,“你们之中……除去朴怀与正秋,其余人俱为先帝旧臣。皇考御极二十六载,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人称有道明君——你们说说,朕与先帝孰优孰劣?”
群臣面面相觑。
若是说先帝胜于今上,难免龙颜震怒;若是说今上胜于先帝,又难免犯了疏不间亲的忌讳。
半晌,仍是由端欣当先出言称颂道:“先帝与皇上所建功业不分伯仲。依着老臣说,先帝一朝由兴入治,皇上一朝由治入盛;先帝德比旭日,皇上功似皓月;先帝是尧,皇上是舜……”
“好了好了,”三生天子赶忙摆手打断道,“朕究竟能否与虞舜相较……朕心中有数。况且尧舜理政也不见得有多高明——之所以被后世儒生奉为明君令主,不过是因为‘禅让’二字而已。当年道宗皇帝禅位于先帝,自为太上皇,从此卸去庶务重担,自在游乐,朕艳羡久之。此番盛世南巡,又觉江南风光勾人心弦,竟生倦怠懒政之心。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心皆骇然。
皇上竟当真有内禅之意?
端欣拜倒在地,高声启奏道:“皇上春秋鼎盛,应以祖宗社稷存亡为念。太子年岁尚幼,凡事仍须皇上垂训教导。还望皇上暂收倦勤之心,照旧面南称尊,广施惠政如故,以不负海内万民期许!”
三生天子正欲反驳,冷濂生忽而俯身上禀道:“端相公所言极是。皇上以仁俭治国,寰宇同沐春风。今方未足二十载,岂忍弃天下黎庶于不顾?还望皇上三思而行!”
“不错!”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葆宁王开了口。
三生天子笑道:“皇弟竟与朕的臣工所见相同,倒也难得。”
顿了顿,他又问:“此番南巡……究竟用了多少银子?”
方才滔滔不绝的端欣缄默无言。
三生天子环视群臣,见无一人答复,不由出言点名:“端卿,你既为文武之首,为何不答?”
端欣拱手奏陈道:“回皇上的话,老臣不知内帑存银几何,亦不知户部大库用度,更不知行在膳食开支,故而未能逢问即答,还望皇上恕罪。”
三生天子另点了冷濂生、乔洪吉回话,二人一概以“不知”上禀——群臣深知皇帝如今不过随口一问,只消将眼前胡乱应付过去,过一阵子皇帝便不再留心了。
崔文纯位居末席,知晓此番南巡耗资甚巨。先帝传下的家业几近无存,国库内兴许就剩下仨瓜俩枣了。
得不到回答,三生天子默然半晌,终是道:“回去吧,是时候回去了。”群臣纷纷拜倒,由端欣领着应了一声“遵旨”,继而退下开始筹备回銮事宜。
南巡经年,至此终于告终。
崔文纯正欲回邸馆将此事告知莫元舒,忽听身后有人呼唤:“朴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