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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回 葆宁 ...

  •   崔文纯回首望去,但见冷濂生缓步而来。他不敢怠慢,赶忙迎上,躬身施礼道:“岳丈。”

      冷濂生温言夸奖了几句,而后便引着他一同往书斋去。二人转过墙壁,崔文纯的余光瞟见了神情忧郁的葆宁王。他不敢再迟疑,立时加快了步伐。

      因三生天子驻跸于书圣祠,故而王公大臣们也于祠堂周遭开衙建府。冷濂生的书斋素来一尘不染,如今亦是窗明几净。翁婿二人依礼落了座,冷濂生因命丫鬟仆役通通退出门外,严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崔文纯不知缘故,心内一时有些忐忑。

      “先前我传话让你借面圣之机参奏高骥、翁策之,你究竟参了没有?”

      崔文纯骇然起身,低声道:“小婿……小婿觉着只言片语无关痛痒,便不曾劾奏。”

      “如今看来,幸好你不曾劾奏。”冷濂生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叹着气抚摸起了象牙扇骨上清晰的纹路,“我本欲令天家父子暗生嫌隙,继而力扶葆宁王上位——当日飞云阁前,仅凭几句话已挑得皇上疑心乍动,不料半路杀出了个宝忱……不知死活的宦竖,竟敢妄议大政,被拉去填井也是作茧自缚。”

      “岳丈不必动怒,”崔文纯拱手宽解道,“将来徐徐图之便是了。”

      冷濂生将扇柄往手心一敲,摇头道:“不,你并未洞察皇上的心思。宝忱死谏飞云阁,虽护得太子无虞,却是将葆宁王推入了险境。”

      “敢问岳丈,宝忱死谏与葆宁王有何干系?”

      “犹记得当时葆宁王正欲求情,是你暗中示意,他才未曾开口。”冷濂生耐心地解释说,“莫非你以为皇上瞧不见么?宝忱与葆宁王排演《孽海记》时,一处起卧、一处出入,堪称相知相得。皇上言及庶务,宝忱倏尔开口讽谏,皇上自然怀疑其后必有主使——这主使是谁?”

      崔文纯只觉得头晕脑胀,忙问:“老泰山,宝忱回护太子,理应是太子嫌疑更大,皇上又为何会猜忌自个儿的兄弟?”

      “那是因为葆宁王方才失言了。”冷濂生叹道,“谁能料到他白眉赤眼地蹦出一句‘不错’来,怕是要惹祸上身了。”

      见崔文纯仍未明悟,冷濂生皱眉道:“皇上与葆宁王相亲相敬,只因葆宁王绝无干涉国政之举。飞云阁前,皇上疑心他与太子合谋私通内侍;流觞亭外,皇上猜忌他刻意于宰执面前抛头露面——又有离间天家父子之嫌。”

      “岳丈,”崔文纯讪讪地说,“小婿常常入宫伴驾,并不觉得皇上是这等阴险忌刻之君。犹记得皇上当时还赞了葆宁王一句‘倒也难得’,莫非这也能算是‘猜忌’?况且于飞云阁猜疑王爷与太子通谋,又于流觞亭猜疑王爷离间天家父子情谊……前后反复,大起大落,似乎甚为牵强。”

      “你怎么连半分慧根都没有?”冷濂生轻轻一叹,耐着性子说,“于皇上而言,葆宁王究竟持有何等政见……这并不重要。真正让皇上忌惮的是‘私通内侍’与‘抛头露面’这两样儿——也是我往日未能体察上意,竟还痴心妄想地琢磨着‘以弟代子’。皇上绝无此意,今日明言倦勤,将来内禅势在必行。”

      “若当真如此,葆宁王不论说什么……”

      “正是。”冷濂生沉沉道,“身为皇弟,他若是个哑子便好了。”

      “但小婿仍旧不敢相信——皇上怎么会对自家兄弟……”

      “你忘了皇上在净慈寺说的话了?皇上同样忌惮他与你私相往来。”冷濂生挥了挥手里的象牙扇,“罢了,你既不信,我也不必多费口舌。只盼着葆宁王不要被朝廷翻出什么烂账来……若是翻了出来,皇上必然发作。倘如到时皇上置之不理,这扇子归你。”

      语毕,他立时将象牙扇往崔文纯手里一递。

      崔文纯接扇展开细看,但见二十一档薄如蝉翼的象牙片被串系在了一起——大骨雕刻连绵青嶂,小骨镂满亭台楼阁,一道清泉自山间汩汩而下,汇成溪流;凉亭之外,草木繁茂、蓊蓊郁郁,两只仙鹤置身其中,悠然漫步;亭内的桌案上摆满瓜果时蔬,三五友人团坐桌旁,彼此觥筹交错,不亦乐乎。折扇背面以小篆微雕着陶潜的《归去来兮辞》,精妙似翠羽,珍怪如珠玑。

      崔文纯对这象牙扇爱不释手,待再看自己那劣木扇骨时,只觉索然无味。

      “不过是让你涨涨见识罢了,这扇子你拿不走。”冷濂生迅疾出手夺回,又说,“从今日起,葆宁王再有何等吩咐——一概推诿不管,连见都不要见。”

      “是。”

      虽是如此说,但崔文纯依旧未敢轻信。他转回自家邸馆,仆役迎上前便道:“老爷,您可算回来了——葆宁王方才派人请您去回话呢。”

      闻言,崔文纯暗自惊诧,当下捂着头呻吟起来。仆役慌忙扶着他往卧房去,莫元舒搀过他榻上一躺,连声询问究竟。

      见崔文纯不答,他只好唤来管事吩咐道:“去回禀王爷,崔学士身体不适,一时去不得了。”

      待仆役一走,崔文纯睁开眼瞧了瞧,继而悄悄爬起来,一把将莫元舒环进了怀中。

      莫元舒被唬了一跳,按住他的手问:“你到底怎么了?”

      崔文纯低声禀明了前事,复叮嘱道:“切莫声张。”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朴怀,虽然……虽然他觊觎着你,但毕竟罪不至此。同游江南,本该是高高兴兴的,怎么会生出这种祸端来?”

      听得此语,崔文纯皱眉琢磨了半晌,忽而松开了手,自己往抽屉里翻出一沓子画卷,又让莫元舒速速燃起火盆。莫元舒迟疑着照办了,却见崔文纯将那沓彩绘尽数掷入了火中。

      “葆宁王行事不拘礼法,善绘秘戏图。我因缘际会得过一卷,如今却是不能留了。”

      莫元舒嗟叹了一句:“可惜了,我还没与你统统试过一遍呢。”

      崔文纯佯怒道:“呸,要是都试过了,我还活不活了?”

      良久,他终是喟叹一声:“不妥,我还是得去见王爷一面。哪怕就一面,我得问问他……究竟有没有岳丈口中的‘旧账’。”

      ……

      当崔文纯步入静室时,葆宁王已然酩酊大醉。他的身边东倒西歪地放着七八个空酒坛,显然痛饮了许久。

      “参见王爷。”崔文纯毕恭毕敬地跪下叩了个头,而后才起身上前,将仰卧在地的葆宁王搀扶着坐好,“王爷,您这又是何苦?”

      葆宁王醉醺醺地睁开朦胧的双眼瞧了瞧,不由嗤笑道:“梦。”

      “王爷。”崔文纯只能拿出自己当年哄小侯爷睡觉的招数,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后背,“这不是梦,臣来了。”

      “胡说。”葆宁王眼眶通红,恨恨地扔了手里的酒杯,“你不肯见我……只顾着跟姓莫的厮混……我的容貌比姓莫的强十倍,你怎么……怎么就不看我一眼……”

      崔文纯无可奈何地轻声一叹:“王爷,臣此番前来……并非为了这等前尘往事。臣只问您一句,可曾与内侍、朝臣暗中往来?”

      葆宁王却不回话,只是伸手抚上崔文纯的脸颊,忽而露出了些许笑意。

      “王爷,臣……臣在问您话。”

      “没有。我只有你。”

      崔文纯俯身叩首:“如此便好,还请王爷珍重玉体,臣告退。”

      “不……朴怀……朴怀!”葆宁王一把抱住了即将离去的崔文纯,不免潸然泪下,“朴怀,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钟情于你,我也知道你并不心仪于我。可我……我放不下……你教教我,你教教我忘了你……”

      崔文纯感受着身后之人火热的桎梏,一时茫然无措起来。

      “娘死了,爹死了,宝忱也死了。”葆宁王垂泣着哽咽道,“朴怀……朴怀……朴怀……”

      崔文纯终是心软地回过身去,自己跪下,将葆宁王揽在了怀里:“王爷,您醉了,既是醉了……便睡吧。”

      兴许是酒水作祟,听着崔文纯时近时远的话语,葆宁王竟真的困乏起来。他心满意足地靠着崔文纯的胸膛,终于陷入了昏睡。

      “王爷,臣才学浅薄,实在教不了您,望您恕罪。”

      崔文纯小心翼翼地将葆宁王抱上了床榻,又为他松去发髻、脱去靴袜,继而于榻前跪下碰了个头。礼毕,他这才缓缓离去。

      ……

      却说三生天子下令北返,自己登上御舟,与贵妃楚尚柳弈棋为乐。斗了几盘,他将棋子往桌案上一抛,挥手说:“乏了。”

      “皇上日理万机,自然是疲累的了。”

      三生天子于通炕上盘腿坐了,笑道:“这倒也没什么,凡事有端欣、冷濂生他们顶着,也不用我一直操劳。就是那么几个人……不让我省心。”

      “妾身愚钝,”楚尚柳缓步来到炕边坐了,面上笑意盈盈地问,“皇上说的是谁?”

      三生天子避而不答:“朕幼时嗜书——经、史、子、集之中,朕于史部获益至多,却尤爱‘子’,因此颇通书画、数术、医家、百戏之学。彼时道宗背上生了毒疮,太医力主温养渐祛,独朕念着‘长痛不如短痛’而欲施以速法。皇考时已嗣位,斥朕刚猛有失,白读了许多医书。朕自为君以来,常忆皇考之言,故以宽仁驭下,不知对错几何。”

      楚尚柳不能洞察皇帝言及天家往事的真正用意,只好附和道:“妾身不通医术,但也明白皇上所言在理。”

      闻言,三生天子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你兄弟当真与你性情相似。你们姊弟二人本不应涉足宫闱宦海,倒是朕强人所难,将你们牵扯进了市阛尘嚣,心内也生出了几分悔意。”

      “妾身蒙恩获宠,实在于心不安。”

      “你可愿做皇后?”三生天子端起盖碗儿,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楚尚柳赶忙俯身拜倒:“妾身惶恐。”

      三生天子不应声,只是垂首饮茶。

      楚尚柳根本不敢起身,于心内急急思索着皇帝有此一问的缘故——楚尚柳自知深得天子专宠,也的确曾有成为继后的念头。可惜皇帝于慈仁皇后崩逝后便下诏宣称永世不再立后,这使她一直难偿夙愿。如今既已统摄六宫,又何必再贪图皇后之名?但此番皇帝骤然发问,莫非真有立后之意?

      念及此处,楚尚柳霎时倍为欢喜。

      三生天子轻轻捋动黑亮的浓髯,若有所思地瞧着贵妃面上一闪而过的红晕。默然良久,他伸手将贵妃搀起,笑道:“你有什么想吃的果子没有?吩咐下去,让太监们沿途置办。”

      “不敢。”楚尚柳不知皇帝为何不再议论立后之事,却也不好多问,“先前嘴馋点了几个桃子吃,里外里花了一千六百两银子,再吃下去……大库都得空了。”

      “一千六百两?”三生天子微微一怔,继而冷笑道,“他们这是把王母的蟠桃园搬来了——虎啸林!”

      虎啸林领着几个内侍匆匆步入静室,跪倒行礼:“老奴在,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此前御舟食蔬采买一事由何人总领?”

      “回皇上的话,”虎啸林叩首禀奏道,“是二品提举太监童仙寿总揽其事。皇上为何动怒?”

      三生天子立时命人去传童仙寿。童仙寿已知东窗事发,皇帝一问便全招了,一个劲儿地哭天抹泪——其实这怨不得童仙寿,宫里早有这等章程。只可惜他将数额谎报的太过了,这才露了馅儿。

      三生天子动了怒:“虎啸林!太监欺上瞒下——依祖制,如何处置?”

      “皇上,是杖毙。”虎啸林答道。

      “算了,扔到运河里去吧。”

      “老奴遵旨。”

      “回来!”

      听此一言,本已陷于晕厥的童仙寿当即喜出望外,暗道主子果然念着自己十余年的忠心侍奉,到底是仁君圣主——这要是遇上了太祖爷或先帝爷,自己早就被碎尸万段了,哪儿还会有眼下的绝处逢生?

      三生天子吩咐道:“另派人去抄他的家。”

      童仙寿登时晕了过去。

      虎啸林一面亲自看着溺死了童仙寿,一面派养子虎佩亭率御林军火速返回京华查抄。待虎佩亭风尘仆仆地南下复命时,御舟已由会稽抵达了金陵。

      是夜,楚尚柳正为皇帝抚琴作歌,忽见虎啸林匆匆步入。三生天子自他手中接过了一沓画卷,当下问:“可有收获?”

      “皇上,抄得金银二十余万两,名家书画多达百幅,并无数御用珍奇……”

      “童仙寿……死的不冤!”三生天子强压下怒火,复又指着画卷凝眉问,“这是什么?”

      虎啸林讪笑着瞧了瞧楚贵妃,根本不敢吭声。

      三生天子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伸手翻开一看,面色登时沉了下来——画卷内皆是少男少女相拥一处,逢春荡恋,尽兴缠绵;细致入微,惟妙惟肖;邀情诱欲,亦雅亦香。

      卷末题曰:

      世人皆好风月而恶言之。试问天下之人,孰无风月之事?既有之,复恶言之,何也?是故作清白之状以示人也。醉心神驰,游乐人间,信手一绘,得载华章。愿以一世福华换却一日春光,则无憾焉。

      文末钤有一方印章,曰葆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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