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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回 善告 ...

  •   三生天子将画卷缓缓合上,继而忍着怒意望向虎啸林,沉声道:“葆宁王与童仙寿竟有私交!朕为何不知?皇城司上下八千番子莫非都被掩了耳目不成?”

      虎啸林赶忙跪倒道:“皇上息怒!此事皇城司确有疏忽,老奴回京便收拾那些猴崽子!”

      “去!把他拿了!”

      闻言,虎啸林讪讪地说:“皇上,童仙寿已经被溺毙了。”

      “谁让你拿童仙寿?”三生天子将秘戏图往炕上胡乱一扔,厉声喝道,“去拿葆宁王!”

      楚尚柳万般震骇地站起身——入宫多年来,她还从未见得皇帝这副模样。虎啸林也被唬得不轻,当下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朗声命令御林军捉拿葆宁王。

      彼时葆宁王已然安寝,对这等变故的根由全然不知。他衣冠不整、鞋袜未穿,就如此狼狈不堪地被十几名明火执仗的御林军士卒连拖带拽地揪至了皇帝面前。

      三生天子盘腿坐于炕床上,楚尚柳神情略显惊惶地陪侍在他身侧;端欣、冷濂生、乔洪吉、崔文纯、楚尚枫次第跪于阶下,个个穿戴整齐,肃穆庄重。

      虎佩亭上前几步,跪倒禀奏道:“主子,葆宁王拿至!”

      见众人纷纷回首望来,葆宁王难为情地垂下头。他先向皇帝行了礼,继而软声唤道:“皇兄。”

      “崔卿!”三生天子沉沉问,“依祖制,亲王结交内侍是什么罪过?”

      崔文纯压下心内的惊惧,恭谨作答道:“回皇上的话,此为‘图谋不轨’之罪。应削除爵位,处以剐刑,其妻妾子孙圈禁宗正寺,非有诏不得复出。”

      葆宁王闻言骇然变色,不由道:“皇兄……”

      “王爷,童仙寿已然伏诛,您就不必强辩了。”虎佩亭凑上前笑道,“若不是主子明察秋毫,兴许您现下都坐到龙椅……”

      葆宁王重重地甩了他一记耳光,厉声叱道:“狗奴才!竟敢这般与我说话!倘如不是你搬弄是非,区区一幅秘戏图算得上什么‘结交内侍’!”

      群臣在旁望见,彼此都颇为纳罕。

      葆宁王待人一贯温和有礼,从未疾言厉色,因而背地里讥刺他“怯懦庸弱”者不在少数。如今这一掌却在众人意料之外,也让虎佩亭忆起了自己的身份,登时念及尊卑之分,连忙讪笑着退到后面去了。

      虎啸林一面恼恨虎佩亭多事,一面静静打量着三生天子的神情。察觉到他的目光,三生天子侧头瞧了一眼,继而近乎云淡风轻一般地说:“且将葆宁王囚于舟上,俟朕与众卿商议后再做惩处。”

      虎佩亭得了旨意,先一躬身,而后迅疾率人上前拖拽。见葆宁王竭力挣扎,不肯就此束手——三生天子不由双手合十,阖眸念道:“罪过。”

      虎啸林洞察圣意,向虎佩亭使了个眼色。虎佩亭当即往葆宁王颈部重重一击,虽说未曾令其昏厥,却也让这位晕晕乎乎的王爷得以被顺利地拖了出去。

      三生天子令群臣起身,喟然道:“朕践祚近二十载,一贯深厌祖制。而今方知祖制效用独奇,自有一番深意。葆宁王身为皇弟,竟违律结交内侍,按律当剐——众卿以为如何?”

      先是端欣跪下叩了个头,随即朗声道:“皇上圣明!”

      他这一跪,群臣只得也随之跪下,齐齐山呼道:“皇上圣明!”

      “不妥,”三生天子重重地一叹,“他终归是朕的手足。虽非一母同胞,到底位属血亲,万万不可处以这等酷刑,众卿……”

      “皇上仁慈宽和,古来圣君皆不能及。”端欣极富忠悃地盛情赞颂道。

      “皇上,”崔文纯实在难以坐视,当下拱手奏陈道,“葆宁王天潢贵胄,若是剐刑……未免有伤天家体面。莫若暂囚宗正寺,将来史册也好溢美回圜。”

      “崔卿之言在理,但国朝自有法度,他不得不死。”悲痛万分的三生天子一面以袖掩面拭泪,一面悲戚道,“崔卿,就你去吧——自虎佩亭处取了鸩酒,往赐葆宁王自尽。不徇私情,至公至正,以树法度严明之例,垂范于后世。”

      “皇上……您……”

      冷濂生猛地开口催促:“崔学士,还不领旨?”

      崔文纯怔愣半晌,终是叩首道:“遵旨。”

      群臣朗声赞道:“万岁!”

      ……

      却说崔文纯奉敕往虎佩亭处索取鸩酒,虎佩亭因而自袖中摸出了一个青花松竹瓷瓶,笑嘻嘻地说:“朴怀,这可是当年太祖爷坐天下时遣宗正寺卿齐天殊炼制的剧毒,只消一口……身死道消,卓有成效,唤作‘无知觉’。”

      “为何唤作此名?莫非死时无知无觉么?”

      虎佩亭笑道:“这是胡说了。世上焉有‘死时无知无觉’的鸩酒?不过是秘赐自尽,使外人无知无觉罢了。凡是饮下此药者,但觉腹内滚热,脏腑如受火焚,一盏茶工夫方能殒命。”

      “王爷到底是天家子孙,”崔文纯瞧着明月下波涛汹涌的运河,竟想起了葆宁王的真情流露,一时摇头道,“可否另选一类无甚苦痛的……”

      “白绫、沉江,”虎佩亭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哪个也比不得这‘无知觉’无上恩荣。况且主子的旨意是鸩酒赐死,崔学士便只好用这个了。”

      崔文纯将瓷瓶接过,细细摩挲了一番,终究无奈颔首道:“好吧,你我一同去。”

      虎佩亭即引着他七拐八绕地折入了一条幽深昏暗的狭窄夹道,夹道内阴风阵阵,似有野鬼哀嚎,崔文纯未免心生胆怯——待他看虎佩亭时,那虎佩亭却正轻声哼唱着一段“醉花阴”,面上安之若素,不曾有丝毫忐忑。

      二人至一座斗室外止住了脚步。

      推开厚重的木门,虎佩亭识趣地于外面远远站了,容得崔文纯单独入内。崔文纯掩上门,回身望去——披头散发的葆宁王正孤身坐于木栅之内,倚靠着墙壁阖眸养神。

      崔文纯上前行礼道:“参见王爷。”

      葆宁王睁眼瞥了他一眼,登时笑了起来——一口森森白牙唬得崔文纯心惊肉跳。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轻声问:“朴怀,有劳你说句实话。皇兄是要活剐我,还是要缢杀我?”

      崔文纯拱手道:“回王爷的话,皇上……皇上赐下了鸩酒。”

      “意料之外。”葆宁王自木栅内伸出了手,示意崔文纯将鸩酒递上。

      待崔文纯双手捧出瓷瓶,葆宁王讶异道:“竟是‘无知觉’……我好大的面子。此药并非一般人犯所能享用,必是滔天大罪方可一解千愁。”

      “事到如今,王爷可还有什么话要臣载录?”

      葆宁王笑道:“没什么可载录的。我纵使千算万算,也未算得会栽在一卷秘戏图上。童仙寿与我不过泛泛之交,却愿以白银千两求购手迹。我自无不许之理,也并未要他的银子。这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兄……”

      “王爷,臣问过您……可您说没有结交内侍。”崔文纯不免洒了泪,叹息道,“亲王不得结交内侍,这的确是祖制。”

      “是祖制不假。但皇兄自践祚以来,何曾一心恪遵祖制?”葆宁王死死地攥住瓷瓶,冷笑道,“祖制不过是个幌子。皇兄看似宽宏大量,其实心狠手辣。今日宠眷加身,明日命断法场……这也是不新鲜的。”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崔学士,倘若我将你也收过秘戏图的事儿告诉皇兄,他会不会把你一并杀了?其实杀了也好,你陪着我同登黄泉路,让姓莫的那小子日夜悲苦……痛快。”

      崔文纯不语。

      “算了,看在你我同台扮过戏的份儿上,不提了。”葆宁王大度地挥了挥手,“十余年来,我于皇兄而言……仅仅是太宁局内一个稍有体面的伶工罢了。而你……名虽翰林学士,实则亦似瓶内纱花,只供天子闲时一观。兴致盎然,便让你置身香丛,享尽尊荣;意兴阑珊,便将你弃如敝履,绝无留恋。”

      “我尚且是他的兄弟——不过有只言片语忤了他的心思,就落得如此下场。试问崔学士,你可曾想过自己的遭际?”

      崔文纯默然无言。

      葆宁王笑道:“帝王心术,贵在莫测。我听宫里的老公公讲——皇考初御极时,甚为宠信宦官。有六人深得圣眷,个个权势熏灼,一时风头无两。那六宦呼风唤雨,各有爵位在身,聚财无数。如此树大根深,却只因孔道古、傅孝美、周平湖三人一句话而灰飞烟灭。崔学士熟知历代典故,当真也以为是这三位伴读劝得了皇考幡然悔悟么?六宦被当廷杖毙,籍没家产,大库因而赚得盆满钵满……崔学士,还用我多言么?”

      “既然王爷明晓此理,为何依旧身陷囹圄?”

      “你我俱是一般。”葆宁王喟然长叹,“涉世太浅,入局过深,迷途难返。当日飞云阁前,我本欲为宝忱求情,幸有你暗自拦阻——但我知晓皇兄定然是看见了。我惧他怀疑我与太子暗有瓜葛,便于流觞亭外刻意附和冷濂生,反对他内禅太子……不料适得其反,倒是让他忌惮我招揽人心了。”

      “王爷……”

      葆宁王摇头失笑:“是我行事放荡,让你对我敬而远之。怨我,都怨我。”

      “王爷不必自责。”

      崔文纯年长葆宁王十岁——于他而言,王爷的种种浮浪之举不过是一个幼年就失去双亲的天家子孙在索取旁人的怜爱罢了。两岁丧母,六岁丧父,生于深宫,长于深宫,日夜守着宫闱内的一方天地,不知宫墙外是何等人间。

      “朴怀,你究竟……为何屡屡拒绝我?真的是我不如他么?”葆宁王双目湿红地望向崔文纯,问出了始终困扰着他的疑惑。

      “回王爷的话,您没有不如任何人。”崔文纯俯身拜倒,额头贴在地上,以此躲避葆宁王的目光,“只是……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朴怀,愿你二人前路畅通。”

      闻言,崔文纯终于抬起了头,温言道:“王爷,我们已没有前路了。”

      “近来我也常常听得风言风语,”葆宁王小心翼翼地拔去了瓷瓶的瓶塞,垂首轻抿一口,继而将“无知觉”原样奉还,“朝野清议已列你、端欣、冷濂生、崔缜、施世修、楚尚枫、虎啸林、虎佩亭、惠明、宝忱同为‘社稷十邪’。”

      顿了顿,他接着说:“若不是我身为宗室,恐怕也会‘名列前茅’。崔学士,你睁开眼瞧瞧吧——皇兄以高官厚禄作饵,让咱们一心一意、感恩戴德地为他卖命。崇释教、铸佛像、建离宫、兴南巡、排大戏、逐忠良、行苛政、掠民财……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他获益最大?到头来倒让咱们共担大罪,他只凭一句‘误信奸佞’便可作壁上观……”

      话音未落,葆宁王忽而翻倒在地,双手死死捂着胸腹,终究是痛苦地呕出血来。

      伴随着他低沉的呻吟,崔文纯忍着泪水收好“无知觉”,随即向栅内跪倒行礼,轻声说:“王爷所言……臣并非不知,却实无脱身之法。”

      “朴怀。”葆宁王艰难地抬手擦抹着自口鼻处涌出的鲜血,惨笑道,“当年的枣花酥……真的很甜。这辈子……你给了他,那下辈子……下辈子……你能不能……能不能……”

      崔文纯实在不忍拒绝,只好握住葆宁王的手,垂泪道:“王爷,若有来生……必能重逢。一切有情之事……重逢后再做考量。”

      “下次……我绝不再等……”葆宁王的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此时已声若呢喃,“朴怀……杨……杨贵妃做了唐明皇的替死鬼……我也一样。你把那‘无知觉’留好……将来自决生死……免得受辱于人……”

      “是,”崔文纯含泪叩首,“文纯恭送王爷。”

      又过了片刻,葆宁王终于不再挣扎。崔文纯缓缓伸手往他不曾瞑目的面上一抚,随后以袖代帕,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着血迹。

      虎佩亭不耐烦地推门而入,低声喝问:“朴怀!太久了!到底好了没有?”

      崔文纯后知后觉地站起身说:“虎公公,王爷已然薨了,你我可以回去复命了。”

      “‘无知觉’呢?”

      “王爷饮尽了,”崔文纯轻声道,“那瓷瓶便不还你了……让我留个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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