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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七十四回 大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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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湛文密把了脉,不由哀叹着看向榻上形销骨立的病患,摇头道:“突逢大难,心神崩摧。崔学士这是伤了脏腑——他原本就旧疾未愈,如今又遭了这等恶创,只能温养。妙禅公,您不该带崔学士观刑。”
苏寺生上前瞧了瞧陷入昏迷的崔文纯,懊恼地一拍桌案:“我也追悔莫及,不该听了丘浮沉的话。先前觉着应当让崔学士送挚友最后一程……况且他原先失了神智,只知道念叨着‘正秋’两个字……谁又能料到他能在行刑前恰好苏醒过来?”
“国舅爷的尸身怎么样了?”
“朝廷令差役将楚尚枫曝尸街头,并不许人收尸。如有收尸者,立时以同罪处死。我不敢凑上去撞枪口,便在深夜率了几名签了死契的仆役上街收尸。起初未见差役把守,我还甚为欣喜。可国舅爷的尸身早已荡然无存——我到的时候,几条野狗正耍弄着他的……半颗头颅。”
闻言,湛文密神情凝重地说:“妙禅公,此事万万不可让崔学士知晓!一旦泄露出去……恐怕崔学士性命难保!”
“我知道,”苏寺生颓然地往榻上一坐,“我在东宫伺候了那么久,一向觉着皇上秉性仁善,是中兴之主。没承想……没承想皇上如此不恤臣下,竟比太上皇还狠。既已杀了楚尚枫,我看崔学士也在所难免。”
苏寺生站起身,向湛文密躬身施礼:“我是朝廷命官,又是东宫僚属,不能在瑞公府耽搁太久,一切有劳湛公费心!”
湛文密拱手还礼:“医者仁心,妙禅公但去无妨。”
苏寺生走后不久,崔文纯终于醒了过来。湛文密刚打算上前问候,却见他浑身颤抖着缩进了床榻深处,口中喃喃道:“死了……死了……都死了……”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乃至于笑着垂泪。
湛文密惊愕不已,赶忙趋前询问:“崔学士……”
“我不姓崔!”崔文纯惊恐万状,当即将头往衣衾中一埋,霎时又哭喊起来,“求求你们,你们饶了我好不好?我不姓崔,也不是学士……我不留下……我不留下……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他……你们放我走……你们放我走!你们都逼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
“要坏事儿……”湛文密顿觉不妙,厉声道,“来人!快来人!”
几名崔府仆役飞速冲了进来。
“你家老爷迷了心智,怕是疯癫了。”湛文密一阵焦头烂额,抬手拭着汗说,“我这边儿赶紧施救,却也不知收效如何……快请你家夫人前来,我与她说一说极为要紧的几件事儿!”
仆役们缄默了半晌,最终有人硬着头皮作答:“湛医师,我家夫人先前与老爷和离了。”
湛文密微微一怔。
一阵压抑的哭声自榻上传来,湛文密缓缓回过头去,看着将自己深深藏入衾内的崔文纯。他清楚地意识到,崔家的衰亡已然注定。惟一的血脉犯了疯病,一个疯子无论如何也担不起“世袭一等瑞国公”的爵位了。
仆役们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到榻边,悲戚道:“老爷!老爷……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崔文纯哭声一止,立马将脑袋从锦衾里顶了出来,朝着几个老家院笑问:“你们谁会弹琴?”
众人面面相觑。
“你们都不会……”崔文纯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手,忽然又故作神秘,低声道,“我悄悄地告诉你们,之前有人答应我……要给我弹琴,弹我最喜欢听的《塞上鸿》。这是秘密,你们不许泄露出去!”
闻言,仆役们登时悲从中来——他们都是崔府的老人儿,个个都知道楚尚枫尤以琴艺超绝著称。
“老爷……”看着崔文纯长大的老家院潸然泪下,“老爷,您一定要保重身子。国舅爷如果还在,他也不希望您是这副样子……”
崔文纯赶紧摆手,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他与小侯爷去钱塘江观潮了。到时候他们回了京华,我要大摆一桌宴席,给他们接风洗尘!”
众人含泪叩首。
“叔父从辽东回来没有?”崔文纯又开始流泪,却不擦拭,任由泪水汹涌而出,“孔道古的叛乱……该平定了吧?”
眼前风云变幻——他时而站在飞云楼的戏台上,与三生天子扮演的老赞礼互相揖别;他时而飘荡在英寰观的别院里,聆听着施璞与楚尚枫的放声高歌;他时而游走在梵音缈缈的小安乐国内,触目所及尽是香花、经幡。
静谧杳然的崔氏宗祠略点幽烛,百香山间的无名荒冢斜竖残碑。他难以自持地剧烈颤抖,只觉得周遭时而静、时而闹、时而冷、时而热。
他就这样看完了自己的一辈子。尤为短促的三十余年,尤为漫长的三十余年,说过许多话、写过许多字的三十余年,留不下只言片语、留不下些许文字的三十余年。
他迷茫地往前走。
忽有一只手探入了他的胸膛,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
疼。
好疼。
他似乎忘记了一个人。
火热的怀抱,难舍的孽缘,郑重的许诺,情浓的纠缠。
你是谁?你在哪儿?为什么不来看我?你答应过我,会来找我。我等着你,你要来,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我会一直等着你。
不要失约。
骤然传来三声磬响,一道浑厚庄严的佛音从天际飘摇而落:“醒来……醒来……醒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双眼猛地一睁,往事如潮水般退去。
大法师惠明双手合十,轻叹道:“南无阿弥陀佛。”
崔文纯眼神仍显涣散,却尽力地望向榻前的几个人——有崔府的仆役,有太医院的湛文密,还有忧急不安的乔洪吉。
“朴怀,你终于醒了!”乔洪吉老泪纵横,紧紧地握着崔文纯的手,“八月十五……你的生辰,也是上上大吉之日,好……太好了……”
崔文纯试图起身施礼,却实在乏力,只好先向几人拱手道:“多谢大法师、乔监、湛医师相助。文纯身抱微恙,惹得诸公烦心,实为不妥……”
“朴怀不必如此见外,”乔洪吉摇了摇头,情真意切地说,“此番多亏湛医师用针稳住你的心脉,大法师从旁诵经祈福……好在是将你救回来了,上苍保佑……上苍保佑……”
惠明起身道:“老衲还要回淇风宫伴驾,诸位施主免送。”
众人齐齐出言道:“恭送大法师。”
沉吟了半晌,崔文纯倦怠地笑了笑,眼见天色渐晚,又温言询问仆役们:“今日可有旁人入府?”
“并无。”
崔文纯垂下头,呢喃道:“兴许是被绊住了……再等等……”
“你病了这许多日子,朝中已然翻天覆地了。”乔洪吉回身一挥手,湛文密以及崔府仆役先后退出了卧房,“端欣、冷濂生各自罢相,辞去爵位,分别出任陕州、登州刺史。他们都已离开京华,快马赴任去了。冷濂生临走时尚且问了你的境况……我据实以告,他竟还掉了几滴眼泪。”
“岳丈待我犹如亲子。”崔文纯低低地说,“走了好,走了好,留在京华……迟早要完。”
“你怎么办?”
崔文纯惨然一笑:“崔家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终于要到连根拔起的时候了。”
乔洪吉宽解道:“你既醒了,我稍后便进宫劝一劝皇上,至少也要让你免于入狱。但你也要有个应对——崔府的万贯家财……估摸着是保不住了。”
“乔监,不必入宫了,我是逃不掉的。”崔文纯望向跃动的烛火,暗暗攥紧了拳头,“等……我要等……”
“等什么?”
“等一个人。”
……
慕霜宫,静耽斋。
暑热未消,衣帽整齐的皇帝由四名内侍搀扶着来到门边远望。入目皆是秋意萧然,宫闱处处一片死寂。新近返京的柴望祯领着莫元舒跪在斋内,遥遥地看向昏沉幽暗的天色。
“中秋之夜,太上皇在位时是必定要悬挂明灯的。”皇帝拄着桃木拐回过身来,极力地挤出了一抹笑意,“可惜如今一切从简,看不见了……看不见了……”
柴望祯沉声道:“皇上崇俭拒奢,一心效法太祖,实为社稷幸事。”
只感受了片刻的热意,皇帝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宗承受端着一个青花云纹碗快步赶至,把新鲜取得的鹿血送到了皇帝嘴边:“主子请用。”
皇帝无可奈何地伸手接过,缓缓将未经任何加工的鹿血饮入腹中。
味道不怎么样。
“如矜,你怎么魂不守舍的?”皇帝用巾帕拭了拭唇角血迹,意有所指地问,“方才你奉旨入宫时恰好遇上了翁策之出去,他对你说什么了?”
“回皇上的话,”莫元舒磕了个头,照实禀奏,“翁公只是说要与大理寺卿丘浮沉一同办一件差事,没说具体要做什么。”
皇帝微微点头,步履蹒跚地往回走——他不到三十岁,走起路来竟比年近八十的端欣还要艰难。皇帝日日最多能睡一个时辰,又经常通宵批阅奏疏,原本就渐趋衰弱的身子更显得日暮途穷。
如今的御膳房连一荤一素都省了,每日单单送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应付了事。静耽斋伺候的宫女内侍就盼着皇帝喝粥——倘若皇帝能将一碗小米粥尽数喝完,静耽斋内必定一派欢天喜地,宛似过年。
“我受禅登基已有两月,吃、住都在静耽斋。除了那次给太上皇请安,连一步也没出去过,真憋屈。”皇帝沉重地喘息着,“如矜,你也别再挤在翁策之府上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儿……不好受,我今日就赐你一座宅邸。”
“谢皇上隆恩。”
莫元舒俯身叩首,却不愿要什么宅子。近日来,他忙着与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柴望祯处置中书省庶务,始终没有工夫去见朴怀。不知道朴怀在得知了楚尚枫的死讯后能否坦然接受……
不论怎么说,他并未忘记自己与朴怀的约定。
他已为朴怀备下了生辰贺礼——一枚由他亲手缝制的同心结。即便双手被针扎得伤痕遍布,他也甘之如饴。此外,他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预先放置于锦囊之中,打算在今日与朴怀正式结发。
虽不能明媒正娶,但结发是势在必行的。为了妥善完成这个礼仪,他甚至特地备好了红丝带,用以捆缚二人的头发。
正准备往崔府去,宫中内侍忽来传旨,莫元舒不得不先往静耽斋来。一来二去,竟耽搁了许多时辰。
“淇风宫情形如何?”皇帝问。
宗承受跪着回话:“太上皇已迎娶肃静伯之女叶宁专、广阳伯之女穆芝梅为德太妃、淑太妃——新纳的两太妃之中,以德太妃尤为得宠。昨日太上皇与德太妃同演《西厢记》,淑太妃在旁作陪。穆氏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太上皇大发雷霆,将自东海寻得的夜明珠砸了个稀巴烂。”
当年庞天邦初任金陵统镇太监,上奏宣称东海龙宫有一颗夜明珠,堪称旷世奇珍,请求派人求取。三生天子下诏允准,庞天邦便组织了十二支船队出海寻找,每支船队约有千人。最终只有一支船队按期返回,并当真带回了那颗光芒万丈的宝珠。
至于哪儿来的“龙宫”——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西厢记》……他也曾陪着母后演过。珠子无所谓,只是可惜了为寻珠而死的万余百姓。”皇帝费力地挪到炕上,继而惨白着脸色盘腿坐好,“如矜,当年你入东宫为司经大夫……我曾答应你,掌权后为令尊平反昭雪。”
若是初返京华之时,莫元舒自然欣喜若狂;可如今他与崔文纯定情已久,早就变了心思。如若父亲的平反必定要以牺牲朴怀为代价,那他情愿到此为止。毕竟不论平反与否,死去的人都已经死了。与其再搭上朴怀,不如维持现状。
“怎么……你不愿意?”鹿血的功效渐渐让皇帝的皮肤泛起了鲜艳的潮红,他仿佛身在云端,意识也稍有恍惚,“其实……赐你宅邸与为莫度回平反……归根结底是一件事儿……”
莫元舒的心头霎时激荡起了重重不安。
话未出口,皇帝忽觉颅内传来了一阵针刺般的疼痛。近来政事纷扰繁剧,连带着常常咳嗽,自然头疼难忍。
柴望祯看着皇帝,顿感一阵凄惶。
诸位太医一再要求皇帝歇心养静——眼下柴望祯也以此言奏上,皇帝却不以为然:“歇心养静,歇的是‘闲心’,养的是‘闲静’,可我怎么闲得下来?”
话音刚落,胸口亦闷闷作痛。皇帝喘着粗气躺回炕上,颅内剧痛不减半分,只得痛苦不堪地翻来覆去。
宗承受急急地请来两名太医,他们跪着为皇帝请了脉,彼此相视一眼,继而齐齐道:“还望皇上歇心养静!”
皇帝叹道:“你们一贯会说场面话,到头来仍是让我‘歇心养静’。将来纵使猝然暴崩,也是我不曾‘歇心养静’的缘故,你们自然能撇清干系了。”
听了此语,太医们俯身拜倒,根本不敢吭声。宗承受只好让他二人先行离去,自己转回炕边,忧心忡忡地望着皇帝。
“天底下人人都想做帝王,我看帝王也不过如此。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样样儿做不得主。反倒落得了一身的病,头疼难忍、咳嗽不止……”
柴望祯轻咳一声,禀奏道:“还请皇上慎言。”
“好吧,是朕失言了。”皇帝勉强笑了笑,又无比艰难地对莫元舒说,“朕已下诏,免去崔文纯‘翰林学士’与‘世袭一等瑞国公’的官职爵位,令翁策之会同丘浮沉火速查抄崔府。如矜,今日由朕做主,就把崔氏的瑞公府……赐给你了。”
莫元舒骇然抬头,失声叫道:“皇上!”
柴望祯从旁催促:“莫如矜,速速谢恩!”
“臣……臣……臣……”莫元舒心弦大乱,根本说不出话来。
“算了,自家人……不计较这些。”皇帝疲惫无力地一摆手,“崔缜、施世修陷害忠良,罪大恶极。虽已身死,不能姑息。如矜,朕特许你明日带人去挖他们的坟茔、劈他们的棺椁,以泄心中之愤——今日天色已晚,你去崔府看一看,尽快搬进去也就是了。”
莫元舒失魂落魄地一磕头,随后快步往斋外去。一不留神被门槛儿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在地,连头上的乌纱帽都摔到了一旁。他只念着朴怀安危,站起来便走,根本没察觉头上空无一物。
好在宗承受身边的小内侍眼尖瞧见,捧起乌纱帽就追了上去。
“如矜公,您可得戴好了这顶帽子。”小内侍拦住匆匆向前的莫元舒,含笑说道,“只要这顶帽子在,崔学士那儿……就还有转机。”
莫元舒原本还正忙着道谢,闻言一惊:“小公公,您怎么……”
“崔学士救过我一命。”小内侍一叹,“紫微郎,好好当您的官儿。只有您在官位上坐稳了,才有机会保住崔学士不受严惩!”
莫元舒听得云里雾里,还待再问,那小内侍却已迈步转回静耽斋去了。莫元舒咬了咬牙,将乌纱帽往头上一扣,匆匆出宫奔崔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