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第八十四回 生死 ...
-
慕霜宫,静耽斋。
夜已深了,皇帝答复了最后一道奏本,终于可以歇一歇了。他往炕上慵懒地一卧,任由宗承受为他覆上了几重锦衾。他睁着复明的双眼看了看面前的宗承受,直看了许久才阖眸睡去。
宗承受特意瞧了一眼一旁摆放着的西洋钟——短针指在洋文的“II”上,长针指在洋文的“VI”上。他在炕前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而后才缓缓退到了外间,自己往地上抱膝坐了守夜。
院判文续福此前已请了恩典,从此入值慕霜宫,就住在外面儿的雅瞻堂。若是龙体有恙,只需喊上一句便能飞奔而来。
冬日的森寒渐渐侵入屋内,宗承受正昏昏沉沉地琢磨着文续福前几日说过的话,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忽听里间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他不敢怠慢,立刻蹑手蹑脚地赶入静耽斋,步伐又轻又快,径直往炕前去。
见得皇帝睁开了眼睛,宗承受不由低声问:“殿下,您哪儿不舒服?”
皇帝皱着眉头,似乎犹豫了一阵才说:“我……我有些冷。”
“殿下,地炉已经烧得最旺了。”宗承受忧心忡忡地伸手摸了摸皇帝的额头,察觉到并未发热才松了一口气,“要不然……奴婢让人再给您送些被褥来?”
“不必。”皇帝当即否决,过了片刻又开口道,“你上来吧。”
“奴婢不敢!”宗承受赶忙叩首推辞。
皇帝沉默了半晌,终是说:“我让你上来,你敢不从?”
宗承受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悄然上炕,一面除去幞头、外袍,一面潜入了锦衾,将皇帝牢牢地搂在了怀里:“殿下,不冷了吧?”
皇帝的后背紧贴着火热的胸膛,这让他稍觉不适地动了动——过了许久,一道似是哼唧、又似是呻吟的回应落入了宗承受的耳中。
“嗯。”
宗承受实在没忍住,往皇帝的发顶亲了一口。皇帝猛地一颤,却也没有喝止。宗承受又小心翼翼地亲了几下,最终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抱着皇帝睡去了。
皇帝借助不甚明朗的月光看了看他,终究是伸手抚上了他的面颊,万语千言最后都化作了一声长叹。
兴许是宗承受的确温暖了皇帝身子,皇帝这回一口气睡了一个半时辰,堪称多年以来最为充足的一次睡眠。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皇帝不得不坐起身来,伸出手去摸盖碗儿。宗承受比他更快,替他取来了驱寒的姜汤。皇帝喘了几口气,刚刚端起盖碗儿,立时就吐出了一口血。
温热的鲜血染红了雪白的中衣——皇帝低头看了看,继而愣愣地搁下盖碗儿,半晌才说:“脏了。”
宗承受冲上前为皇帝擦了擦嘴唇,低声说:“殿下,奴婢给您换一件儿就是了。”
皇帝的颅内忽而遭遇了一阵刀劈斧剁般的剧痛:“又要批奏本了,真不知道那些御史有什么可说的,整日吵个没完。要是下辈子还侥幸托生成人,我就当个又聋又瞎的傻子,无知无觉,没有烦心事儿。”
宗承受为他换了中衣,忍着泪说:“殿下,您得学学太上皇。”
“学什么?”
宗承受于皇帝身前跪了,一面伸手为他按揉双腿,一面低声说:“太上皇临朝二十载,从来不理那群叽叽喳喳的御史,弄得御史台形同虚设。奴婢记得民间有句俗话,叫‘人多盖塌了房’。那班御史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只是以找茬儿为乐而已。您要是总听他们的话,迟早一事无成。”
这番话说得极为大胆——宦官无诏议论国政已是大罪,况且还对在朝官员大肆贬低。倘若让太祖爷听见了,非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杀人不可。
皇帝望着宗承受明亮的眼眸,不由伸手捋了捋他的长发:“不听他们的话,听谁的呢?满朝文武、天下臣民都在我身后,要由我领着他们往前走,可我偏偏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太上皇临朝之时,素来闲庭信步、云淡风轻,从未勤勉理政,以此能得极乐。说我不羡慕……是假话,但我也深知‘逸豫亡身’的道理。既然那些御史愿意说,就让他们说吧。有他们说着,我也心安。”
宗承受噙泪道:“殿下说的是,可您的身子……”
“迟早要死,我知道。”皇帝沉静地说,“宫墙内外,没几个真心盼着我‘万岁’的。那些罪责加身的臣子,那些丢了田产的豪族,还有那些被发往地方安置的勋贵名门,他们个个都巴不得我立时就死。”
言及此处,他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宗承受方欲传召文续福,却被一把拦住,听得皇帝继续说:“实话告诉你,就连那班潜邸旧臣亦是如此。柴师傅、翁策之都希望我能康复,其余人……便不好说了。”
“殿下,他们可都得了您的真心信重!”宗承受骇然道。
皇帝苦涩一笑,形如枯槁的面容上又增了几抹憔悴:“高骥,一向嫉妒柴师傅的‘帝师’尊荣,凡事不肯尽心;苏寺生,忠厚老实,力主对望族勋贵施以仁政,不合我意;还有那莫元舒……人小鬼大。自从我下令将崔文纯流放爱州,他便恨上了翁策之,连带着与我也隔了一层。别看眼下默然无言,实则也心怀不满。”
“奴婢愿为您除去这几个人,以绝将来之患!”
皇帝摇了摇头:“不必了,由着他们折腾去吧。我累了……我真的累了。”
宗承受用力地磕着头,竟已泪流满面。
“若是我死了,”皇帝瘦削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似乎真的疲惫极了,却仍强打着精神问,“你怎么办?”
“奴婢也死。”
皇帝轻声一叹:“我死了,你还不愿意放过我么?”
宗承受愣了,怔怔地盯着他。
皇帝移开视线,看向一旁的西洋钟,半晌才呢喃道:“我不愿瞧见你,你自己好好活着吧。”
“殿下……”
“离年关不远了。”皇帝打断了宗承受的话,小声说,“到时候在这静耽斋里……私底下庆祝一番。你们日夜守着我,到底无趣乏味。我听说……民间常玩儿纸麻将,你们打一打,让我也看看。”
宗承受为皇帝的伤人之语而倍觉痛惋,因而刻意出言刁难他:“惟恐不合祖制,有损殿下的清誉。虽说殿下是‘看看’,但如果让柴望祯、翁策之闻知……”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合祖制。”皇帝不自然地垂下头,缄默了许久才近乎谨小慎微地小声说,“可我也想玩儿一回,就一回。难道这也不行么?”
“奴婢遵命就是了。”宗承受心中一软,眼眶又开始泛红,“殿下,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敢说闲话。”
皇帝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宗承受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