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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九十三回 花凋 ...

  •   淇风宫,月城春。

      三生天子披散着头发,身着一件樱桃红九龙袍,正垂首抚琴。窗外春雨潇潇,斋内琴音阵阵。伴随着一曲《归去来辞》,三生天子对音弹唱,以陶渊明之《归去来兮辞》一字一音,忘我而歌。

      虎啸林从旁静听。

      唱至“稚子候门”一句,三生天子心弦稍乱。心弦一乱,琴弦亦乱,宋琴“太平声”就此弦断琴毁,曲韵遂绝。

      “主子!”虎啸林一惊,赶忙上前,急切地为三生天子包扎受伤的手指。

      “我的儿子就快没了。”三生天子一甩长袖,震开了虎啸林的服侍,继而猛然将“太平声”踹翻在地,“这青康琴……从此不弹也罢。”

      虎啸林刚准备宽解几句,一抬头却见三生天子淌了泪,霎时大觉震骇,跪倒劝慰道:“太上皇,皇上的身子一向不好,您是知道的。况且……况且您毕竟是要复位的。”

      三生天子默然垂泪。

      “主子,老奴知道您心里难过,可……可……”虎啸林也泪如雨下,一咬牙,以君臣二人几十年前的称呼恳言道,“殿下,寿数皆由天定,绝非人力所能挽回。皇上虽然不在了,但奴婢决心侍奉您一辈子……终生不改。”

      “我二十六岁丧母,二十八岁丧父,三十二岁丧妻,南巡丧弟,如今丧子。”三生天子抬手一戳虎啸林的肩膀,难掩悲戚地说,“到头来……就剩你这只老狐狸陪着我了。”

      见虎啸林又哭又笑地俯身磕头,三生天子便也笑了:“瞧你这蠢模样,越来越不机灵了。我这是练一练——自从慈仁皇后崩逝,我已许久没有真心实意地哭一场了,待会儿不能露怯。”

      “殿下说的是。”虎啸林乖巧地应了,继而缓缓起身,亲自为三生天子束了发。

      二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穿衣镜前,三生天子一面往镜里瞧,一面问:“怎么样,见老么?”

      “真龙天子没有老的时候。”

      “胡说。”三生天子笑着一拍他的手,揶揄道,“谁还不会老了?你看看你自己,哪儿还是当年那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

      “是,奴婢老了。”虎啸林点了点头,低声道,“主子,大臣们都在外面儿候着呢,慕霜宫的小宦官也捧着传国玉玺来了。您是在这边儿听政,还是回慕霜宫宝光殿去?”

      “你的人不是已经围了慕霜宫么?回去吧。”

      顿了顿,三生天子又说:“对了,把莫元舒和那个小宦官叫进来,我有话吩咐。”

      不过多时,宗承受通红着眼眶,随虎啸林至为恭谨地步入了月城春。彼时三生天子端着菊纹盖碗儿,正与莫元舒谈笑风生。

      见宗承受来了,二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三生天子因问:“你就是宗承受?”

      “正是奴婢。”宗承受乖乖地跪倒在地,向三生天子行礼。

      “如矜,你曾经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儿,应当没少与他打交道。”三生天子低头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你们不用看顾我,自行叙叙旧吧。”

      二人相对无言。

      三生天子笑了笑,又问:“皇帝知道你来送玉玺么?”

      “知道。”宗承受坦然叩首,“殿下想让奴婢活着,因此才有此一令。可奴婢不愿苟活于世,故而如实向太上皇禀报,请太上皇收下玉玺,赐奴婢一死。”

      “你想死?”三生天子哑然失笑,“这倒奇了。好吧,念在你献玺有功,我便准了你的请求,允许你自决生死。如矜,你陪一陪他,到时回来复命。”

      宗承受朗声谢恩,与莫元舒一同出了月城春。

      “紫微郎,你卖主求荣,是个可耻的小人。”宗承受一面冒雨缓行,一面含笑置评,“殿下待你不薄,你却勾结淇风宫坏他的方略……忘恩负义,全无良知,迟早会有报应。”

      莫元舒举着伞一声不吭。

      宗承受来到淇风宫东南角的一口水井旁,先给水井跪下磕了三个头,而后低声道:“其实……我也对不住殿下。殿下不让我死,我却执意抗命,只因我实在放不下他。紫微郎,我死之后,请你帮我个忙……”

      他自袖中摸出了一个“卍”字纹锦囊,万般不舍地递给了莫元舒:“这里面是我的一缕头发,请您替我把它搁在殿下的棺椁里吧。”

      莫元舒接过锦囊,霎时明悟:“难道你……你……”

      “是。”宗承受抬手拭泪,“我这辈子犯了许多错误,蒙殿下宽容相待,得以苟活至今。现在殿下大渐弥留,我也就没什么活着的意义了。紫微郎,我要先去泉下替他闯一闯,以免他将来走得艰难。”

      莫元舒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宗公公,我答应你。”

      宗承受站起身,向莫元舒浅笑着一作揖,迈步来到了井旁。井内一片漆黑,时疏时密的雨滴绵绵不断地落入其间,旋即被深渊彻底吞噬。他取下了头上的幞头,随后打散了发髻。他将蝴蝶簪当先掷入井中,继而把披散下来的长发往面前胡乱一遮,最终彻底散去了一切迟疑。

      一阵风裹挟着雨珠扑面而来,迷了莫元舒的眼睛。等他狼狈地拂去雨水,面前却再也没有了那道身影。

      剧烈的挣扎惹出了不小的声响——自井内遥遥传来,却好似源自于另一个世界。

      莫元舒没有上前,只是在原地静静倾听。

      挣扎声起初尤为巨大,落水者胡乱扑腾,试图抓住任何一个求生的机遇;可随着翻滚的水流大加施法,挣扎声愈发微弱,仿佛是落水者自己没有了对存身保命的渴求。

      最终阒寂无声。

      惟有迷蒙春雨仍似乎永不停歇地叩击着琉璃瓦,发出声声脆响。

      ……

      慕霜宫,静耽斋。

      皇帝僵卧炕上,仍吊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不肯闭眼。

      翁策之不明缘故,当下惶然无措地左顾右盼。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凑到前面儿去查看皇帝的具体情况。

      太医院院判文续福领着四个太医远远地跪在最后,彼此心惊胆颤,不免汗流浃背。

      伴随着十几座西洋钟齐齐发出尖利的惨叫,柴望祯轻叹一声,自行上前两步,于榻边跪了。他眼含热泪,以当年在东宫侍奉时惯用的称呼柔声说道:“太子殿下,睡吧,睡了便能瞧见陆娘娘了。”

      慈母的病故是皇帝一生的隐痛——听了柴望祯的话,他最后垂下了几点泪珠,就此咽了气。

      众人则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死了。

      惟有柴望祯为这个自己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学生失声痛哭。

      内侍们匆匆上前,预备着为大行皇帝更换寿衣。刚迈了几步,为首的祁里顺惊诧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家抻着脖子看了,这才发觉——大行皇帝双眼微睁,显然是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烈模样。

      众人都吓傻了,谁也不敢动弹。

      直到翁策之声色俱厉地高声催促,他们才开始忙叨。几个人合力搀走了哭得肝肠寸断的柴望祯,继而扶起大行皇帝的遗体,开始穿戴殓服。

      最里面是纱制龙袍,为暑服,随后一层一层地套到了隆冬腊月的寒服,共一十五件。小殓完成,祁里顺着手为大行皇帝修饰遗容——原本是宗承受最受宠,理应由他在此当差。可到处也找不着他,只好作罢。

      “主子,奴婢给您束发。”祁里顺跪着说了这一句,自行站起身,伸手给皇帝挽了发髻,又自其余内侍手中接过了朝冠为皇帝戴上。

      这边儿好生盥洗了一回,那边儿的柴望祯终于自悲痛中暂时缓了过来。他年近七十,此番头晕眼花,却仍强撑着神志吩咐说:“派两个人去淇风宫,先将淑太妃、皇太弟接来。记着!大行皇帝宾天之事……不要告诉太上皇。”

      “是。”

      翁策之拭去满面泪痕,沉声下令:“剩下的几个,去找传国玉玺!”

      一众内侍到处翻找,却一无所获。

      闻知此事,翁策之拍案怒道:“胡闹!传国玉玺关乎社稷兴衰,焉敢有内贼私藏?再去找!快!”

      “好了。”到底是柴望祯足智多谋,他制止了翁策之的雷霆震怒,温言说,“虽然玉玺暂时没有到手,但大行皇帝着翁中丞拟写的诏书同样顶用。去,明发上谕——皇太弟于榻前即位,是为新君;淑太妃为皇太弟养母,尊为皇太后,徽号‘庆献’,垂帘听政;我与翁策之同为顾命,辅弼幼主。”

      内侍们齐声应了,还未去办——忽见方才被遣去请淑太妃及太弟的两名宦官面色惊惶地赶了回来。

      翁策之暗自奇怪,当下忙问:“可曾将皇太后与皇上请来?”

      那二人面面相觑,终是由为首者上禀道:“回翁公的话,太上皇还宫了。”

      此言宛似晴天霹雳,震得柴望祯、翁策之一时回不过神来。正迟疑间,十余名身着龙凤牡丹衣的大内宦官引一队御林军蜂拥而至。

      虎啸林慈颜含笑地缓步走入静耽斋,向柴望祯拱手施礼道:“柴师傅别来无恙,主子传您去宝光殿回话儿呢。”

      柴望祯霎时心如死灰,摇头一叹,只好往斋外行去。

      翁策之刚刚跟着走了两步,却被虎啸林挡住了去路,听得他道:“翁策之,皇上口谕。”

      也不待翁策之有所反应,虎啸林接着说道:“皇上口谕:‘翁策之力行苛政,是为首恶。着即革职,拿交大理寺鞫审,不得轻纵。俟勘问分明,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照实具奏,从重议处。特谕。’”

      “放肆!谁是‘皇上’!”翁策之手里挥舞着御笔手诏,厉声大喝道,“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等竟敢拘捕顾命大臣,岂不是公然抗旨!”

      “拿下!送大理寺!”

      御林军队正殷仁惠快步上前,一把将遗诏夺过,随手往地上胡乱一撇。几名士卒围着翁策之一阵拳打脚踢,生生将人打了个半死,而后才押了远去。

      虎啸林冷哼一声,终于迈步来到炕边参拜大行皇帝遗体。

      大行皇帝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双目微睁而无神,口唇略启而无音,似是极为不服,极为不甘。

      见此情形,虎啸林轻叹一声,继而俯身拜倒,一众宦官及殷仁惠等御林军将士亦随之叩首。

      虎啸林垂泪道:“太子殿下,您受苦了。孜孜求治,宵衣旰食。爱民忧世,无人不知。您对得起列祖列宗了,安心去吧。”

      话音刚落,皇帝头一歪,就此瞑目阖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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