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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托里斯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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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黑因为云层的厚度染出不同的层次,似乎是自然用画笔混上不同比例的白色和深蓝,一眼望去像海浪留下的曲线。
诺尔德香草茶的气息依然留在鼻息,在托尔兹时,盖乌斯就给她带过不少香草茶。实习回来,探亲放假回来,毕业离开之前,还有,刚才……
抽屉里的香草茶时隔一年半,又多了两大盒,原本孤零零的一个茶包,一时间被它的同伴挤到抽屉的最前面,让她必需把原本的药片拿出,放去别的抽屉。
她在刚刚拿到实习医生资格的时候,戒掉了上瘾的香草茶。
问过盖乌斯,为什么帝国的货架上没有诺尔德香草茶。
盖乌斯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因为不够。”
“在诺尔德,香草很稀有吗?”她有些吃惊,收下那样贵重的礼,不是心安理得。
“不,诺尔德香草不少,但是挖多了容易把草皮挖空。没有草地,牛羊和马匹都不能生存,那是我们最重要的财产。”
“对不起,我先入为主。”
“帝国的香草随处可见,你这样想也是应当,没什么大不了的。诺尔德香草对我们族人来说是很寻常的东西,只不过帝国人太多,要当货架上的工业品,会过于供不应求。我希望外人喜欢我家乡的食物,可也不想因为喜欢,就破坏它。”
她点头应和,盖乌斯身上总是有诺尔德的香气,凭借描述和画作,她已经爱上了这块遥远的,蓝天下的旷野——因为盖乌斯很少提及“雨”,她喜欢少雨的地方,这是她离开家乡的理由之一。
她对雨,没有太好的记忆。
托利斯塔很少下连绵的雨,无尽阴沉的天空也给每个人的心情笼罩一层灰霾。料峭的春寒混着冰冷的雨滴,是撑着伞也不能抵御的寒气。
七曜历1205,3月9日,星期一,琳黛如往常一般,到美术教室参加社团活动,却听到里面传来惊人的对话——
“既然你要提前毕业,那社长就交给琳黛。”
“我相信她会是出色的社长。”是盖乌斯冷静的声音。
琳黛的身体却瞬间僵在门外,她的手放在门把上,惯性让她不能收回伸出的手,用在门上的力顺势向前。里面的两人转头看向在门外的她。她不确定她是否有伪装地很好,脸上有没有保持日常的微笑,走路的步态有没有出卖她内心的慌乱。
克莱菈还是公事公办地告诉了她刚才的决定,她一直在点头:“嗯……啊……好……”
按惯例留下打扫美术教室,她收好扫帚,洗干净的抹布放回储物柜。转过身去,见在盖乌斯准备开门离开的瞬间,才终于有勇气喊出名字。
对方停下了动作,侧过身体看着琳黛。外面没有阳光,一大片黑云像在铁路革命前,经过家门口邮局的货物列车顶冒出的滚滚浓烟。美术教室还留最后一盏灯没有关,可以模糊地看到两人的剪影。
低下头,眼睛里只能看到她梳着的两根麻花辫,右手放在胸口紧握成拳,仿佛在下什么很大的决心。空气好像凝固了几秒,她看盖乌斯的影子静静地停在那里,好像在等待她后面的话。
她脸涨得通红,快要不能呼吸:“盖乌斯同学……我……”
“嗯?”盖乌斯察觉到了什么,耐心往回走了几步,站在琳黛对面,离得不远,静静等她将要说的。
“一定要提前毕业吗?”琳黛抬起头,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感,有不舍有难过还有想要将埋藏心中的暧昧宣之于口的冲动。
盖乌斯则是坚定地点头:“经历过内战,我才知道我的力量有多渺小。”
“不,在我眼里,你已经足够强大,而且……而且黎恩同学和美术社都会需要你。”
“谢谢你,琳黛。”他苦笑,“我相信你会是一位优秀的社长。至于我和黎恩,也有彼此的约定。”
“那如果是我……想和你继续在一个社团,和你一起毕业,好不好?”
“抱歉,我已经决定了。”盖乌斯不再看她,把视线转回到面前的门把手上,“琳黛,就算毕业了,我们也还是朋友,风和女神会让我们再见的。”
到这一步,琳黛捕捉到对方潜意识的逃避,她深吸一口气:“朋友……吗?可是,我……盖乌斯,我……我喜欢你……我一直都很……虽然一开始误会了你,但很快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温柔也强大的人,正是因为这样,只要在你身边,我就有足够的安全感,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琳黛,什么都还没有结束。”盖乌斯的语气一下子有了一抹消沉的色彩,“而且安全感只有自己才能给予。因为成长,是一个人的事。现在的我无法给你任何承诺,很抱歉。”
“那如果我想——”
琳黛突然停住了。
她意识到鼓足勇气表白后,盖乌斯的脸色只出现消极的变化。
我到底在干什么?她慌乱地自问。
比起她无法被回应的感情,更让她痛苦的,是以目前的身份和实力都没有资格开口提要求。因为已然成为这个男人的“阻碍”,且全然忽略对方该会有的苦痛:为故乡可能出现的战乱担忧。
有一瞬间她眼前一黑,绝望地看见,曾经幻想过两人未来的图景,不会出现在对方真实的时间里。她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被困在狭窄的间隙。两个人的世界是一道巨大的鸿沟,不会因为情谊和礼义靠近半步。
不,不,我是不是疯了?!我到底在干什么?怎么就这么自私?
琳黛的大脑飞速运转,被内疚、羞耻、难过填满的心绪里,要逼迫她在第一时间用理智想到应对的策略——
意识到方才的拒绝并非全然的本意,盖乌斯想要解释这次提前毕业绝不会是永别,只要他获得力量,必然会再次想办法与他相见,可是正当他准备开口,却见琳黛迅速地解开麻花辫上的发绳,装出一脸轻松的样子,和方才害羞不安的少女判若两人:“哎呀,我是薇薇哦,盖乌斯被骗了吧~姐姐怎么会说这种话呢~嘻嘻~”
盖乌斯怔然许久,实在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生平第一次,他觉得这不是女神给的考验,而是命运最无端的恶作剧,他没有被苦痛锤炼,却被缘分的红线狠狠嘲弄,此刻仿佛能看到一双嘲讽的眼睛冷冷地看透他的心。不甘心又必需接受的矛盾在一瞬间支配他的情绪,慢慢缓过神来,既然琳黛不愿意再继续方才的话题,他半张的唇用力抿紧,再次开口回答:“呵呵,的确很难分辨。”
最后礼貌地拍了拍琳黛因早已僵硬的肩膀,他还是决定委婉地表达心中所想:“请告诉琳黛,即便提前毕业也不是告别。如果我能获得力量,一定回来见她。”
她站在那里,依旧维持薇薇恶作剧的笑容,目送高大的身影转身离开美术社。也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才想起来要去反锁教室的门,慢慢靠在门上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埋在双臂里暗暗哭泣,肩膀因为激动而颤动,右手紧紧抓着托尔兹校服的左边衣袖布料。
只有不知何时变大的雨,像停不下来的机枪,更加激烈地敲打窗户,配合尖啸的狂风,仿佛要淹没这世上所有的声音。
转眼半年光景,再看仲夏的雨骤然顷下,一阵阵灼热又清冽的涟漪荡在托里斯塔,滴滴答答,清脆异常。
贵族小长假,薇薇接受艾德儿前辈的邀请去庄园度假,她婉拒这份善意,送妹妹坐上南下的列车。
还没有享受假期的资格。她心想。看窗外不间断的雨,在灰蒙蒙里找不到该走的方向。
学生宿舍里,桌子上放着一封帝都艺术展的邀请函,打印的铅字是客套的邀请,唯独最后的签名和夹带的纸条,带着私人的墨迹:克莱菈·沃斯。
她就这样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带伞离开一个人的第二学生宿舍,背上从老家带来的,这一次装满作品的户外徒步背包。
她下了列车,在圣火大道转乘导力电车到场馆门口,把伞放进右侧的大桶,和其他人一样,从口袋里朝门口的安检处扫描略微淋湿的邀请函。穿过玻璃旋转门,一眼就看到克莱菈在上个学期一直雕琢的马头,棕马的眼睛栩栩如生,正居高临下看着她,双眼没有任何感情,更像接受信徒朝拜的神明。
她亦步亦趋按照从左往右的顺序参观,最中央的展品,汇聚最多的人和赞美,是一座叫“黎明”的雕塑。
人围成一个圈,一位穿白色西装的女子,梳着利落的紫色高马尾,正向观众解释作品的含义和创作理念,话音落下正巧在人群中与她四目相对。
她别过视线,与写实的马头相比,这是一副抽象的作品。可确实展示了黎明,从颜色,从线条,剥离出云层和天空的形状再重新组合的感觉,恍若新生。
不愧是克莱菈社长。琳黛闭上眼睛。是她难以企及的高度。
讲解结束许久,她才睁开眼睛,正准备离开,却察觉有人很小心点了点她的肩膀,她回头看到刚才讲解的女子,似乎是有意避开人群,小幅度地对她指了指楼梯间。
她有些迷惑,没有挪动脚步。
见她眼神变得警惕,她指了指自己手上的邀请函,小声说:“是老师的意思,请跟我来。”
于是她跟着那位女子,从展览厅的偏门出去,穿过楼梯间。
“维拉尔小姐,你好,我是克莱菈老师的经纪人,尼斯·贝特。”
是方才介绍作品的女孩子,她心想,原来还是社长的经纪人。
“你好……请问你怎么……”
“克莱菈老师亲手写的邀请函,和别人不一样。而且,她给你画过素描。”
“原来是这样……”不止一次向社长请教过绘画,社长的水平她心知肚明,不过此刻面对社长,比起崇拜,心虚更深。
“真难得老师会见人,我呢,基本上是拿了作品就走,只能在她休息的空挡整理工作室。”她捂嘴轻笑一声,露出刚刚毕业工作时,稚气未脱的一面,“真的很乱啊,看不下去,我和她说了好就才得到许可的。不过也只能理储物间,工作室里的作品绝不能碰,不然她会用凿子……”
“追杀你?”琳黛极难得在这一刻露出笑容,又很快捂嘴收敛。
“哈哈,是啊,不过我还是很尊敬老师,她是纯粹的艺术家。哎,聊多了,你是托尔兹的后辈,有机会也和我们合作吧,我们非常愿意经营您的作品。”说罢,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琳黛,“克莱菈老师认可的后辈,一定很出色!”
“哪里哪里,我还差很远呢。不过,很感谢你,贝特小姐。”琳黛微微鞠躬接过名片。
“请进,她现在一定还在雕刻,如果没有回复,在门口等一会就好。”贝特小姐看看手表后,原路返回去展厅。
前辈的工作室和美术教室唯一的区别,大概是打扫的频率更低。之前是她和盖乌斯两个人负责清洁教室,一直很好奇,美术社和烹饪社,一地的碎石颜料,奇异的食材和玛格丽特的尖叫,一墙之隔,究竟哪个地方更难打扫。
熟悉的叮当声,勾起她的怀念。前辈坐在右前方的小椅子上,正在创作的新石雕,目前还看不出形状和主题。
她站在门口,克莱菈还在雕刻的世界,毫无反应。两人都在原处,谁都没有要先开口。
琳黛低着头,羞于启齿。第一学期,参加比赛的画作被退回,如今,美术社交到她的手里,因为没有吸引新人的能力,已经被废社。
被托付的事,被信赖的理由,被她全部辜负。
“画呢?”
她正胡思乱想,克莱菈突然停止工作,放下刀和凿子,右手扶一下眼镜,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额,前辈,在这里……”她把包里的画一一拿出,勉强放在一旁的准备桌上。
她偏爱油画,偶尔会涉及水彩。不想还是有一副被雨水沾染,冰晶百合最上面的一簇幽蓝色,因为雨珠变得更深更模糊,那一道蓝色横在白色的画纸上,像是有人在哭泣。
“所有的?”
“嗯。”
克莱菈一幅幅审阅,琳黛感觉像是接受审判的犯人。
良久,前辈用记忆里那样坚硬的声音问:“在怕什么?怕被骂?”
“额……我水平不佳,得到批评也是应该的。”
“没有艺术不会被否定,关键是你这个创作者怎么表达。”
她默然,她总是信心缺失的样子,如今好像连享受画画的能力都彻底失去了。
克莱菈自顾自地说:“我不要任何人打扰,还要存我的作品,宿舍没地方。你们做什么我都没所谓。”
“社长……”琳黛想要露出过去的微笑,可惜如今笑起来比过去重。
克莱菈不留情面地打断道:“我还以为,美术社在我这就该废了,没想到有你们两个,真的会画画。”
琳黛多少有震惊,克莱菈从未评价过她的画,她也从未想过能在克莱菈处得到“会画画”的评价。在她和盖乌斯之间,能感觉到社长更看好盖乌斯,因为她自己都这么想。
克莱菈拿起琳黛第一年在学园祭上展示过的画,向日葵水彩此刻散发出暗淡的黄色,语气果断,也能听出来遗憾,“你不适合再画,至少,现在不行。”
琳黛的双瞳扩大,对着先前预料到的答案,真要面对,一时间难以接受。
“艺术是什么,琳黛?”
“是创意和灵感的结果。”
“不,是表达。”克莱菈似有预料,在她话音未落的一刻抢答,“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什……什么?”
“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深深的无力感包围了她,早知道是因为逃避,即便在画里,她也封印了感情。不会宣之于口,也无从表达。更糟糕的,是一旦有人解读出她也有黑暗的一面被融进作品,那才是毁灭性的打击。
克莱菈在离开前用石头一样的语气,说:“放过自己,不然你的画太可怜了。”
对话很短,也许5分钟不到,不过对克莱菈社长,那恐怕已经接近交流时长的最大值。
出门,阴霾绵密的雨没有停歇。从大桶里捞出湿漉漉的伞,打开,雨滴炸在伞顶,噼噼啪啪,似乎在哀叹留在社长手里的,她无法诠释感情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