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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还是想留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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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路遥印象里,周嘉兴没发过这么大的火过。
那男警先是送他去了医院,女警去给周家报信。等刘管家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通知必须要做手术才行了,结果手术结束以后,医生们却都遗憾地表示只留住了一边。
从缫丝厂姗姗来迟的周嘉兴在病房外还是没能忍住脾气,大动肝火,早就杵在门口的凉介差点没挨顿打,还好还没走远的警察给拦下了替他说话,才让这位怒火攻心的兄长知道报警的还正是眼前这位。
周路遥被打了麻药,但手术结束也有一会儿了,药效正在慢慢退去,疼痛逐渐探出头来,他也逐渐呲牙咧嘴。
这时周嘉兴在病房外面压下了情绪,进到病房里来,一进门就见周路遥这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他往床边坐下:“阿遥,我千方百计让你远离那些是非之地,你倒好,硬是往狼窝闯,也不和老刘说一声。这次受了这么大的伤,至少还捡回了一条命,那要是有下回呢?”
“不去了,不去了,”周路遥也晓得周嘉兴疼他,这会儿脸上的肌肉又使劲几分,“哥,好疼……”
“这样疼,要不要我去唤他们再给你打些麻药?”
周嘉兴一下站了起来,周路遥见他那紧张样,连忙又说:“不用了,不用了,听说麻药打多了,人都要变傻,我可不想当个傻子。”
“你呀,当真不要这样傻才好!”周嘉兴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他一句,话音刚落,他眼珠一转,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阿遥,你认真同我说,这次去码头,到底是你俩谁的主意?”
周路遥心一惊,知道他哥这是觉得这事和凉介脱不了干系,但是以他哥这说辞,怕是觉得他是被人家引诱走的。
“是……是我!是我要他陪我去的。”周路遥着急狡辩,“是我想去码头看船!但我知道你和老刘肯定都不准,一个人去我又怕,就软磨硬泡拉上他了。”
“当真?”周嘉兴怀疑地看他。
“当真!”
“……那他这会倒是立大功了。”周嘉兴喃喃了一句,他这时突然往门口抬了抬下巴,喊道,“想进来就进来吧,躲在那里做什么?”
周路遥扭头看去,凉介偷摸着缩在门口旁边的窗帘后面,看样子在那是站了蛮久了。
“……”被发现了存在,凉介点头,小步挪到床边。周路遥注意到他眼睛都还有点红肿,想必是在他做手术的时候掉了不少眼泪珠子。
这时,周路遥倏忽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内心被异样的骄傲填满了。
“这次,多亏了你,”周嘉兴难得这样诚恳地和凉介说话,后者听闻他这个语气往后退了半步,满眼不可置信。周嘉兴见他这样,有些尴尬,但还是接着说:“刚才是我失态了,抱歉。作为赔罪和谢礼,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我会尽量替你实现的,希望你届时可以原谅我的过失。”
“……”凉介愣愣地看着,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贫匮地说了句再让他想想。可这时别说他了,周路遥此刻也是这样的表情,哦天,周嘉兴可不是会随便和周家外的人道歉的主——这样说似乎也很奇怪,凉介也是周家正儿八经娶来的媳妇,可竟然没人把他当自家人。
周嘉兴和凉介说完,很快又转回了周路遥,他叮嘱道:“阿遥,过些天我会找个画师过来,到时候你们两个和他说一下那几人的相貌。”
“哥,这是要做什么……”周路遥警觉道,“悬赏?”
“不错,见个面认识一下。”周嘉兴回答得很是冷静,却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威力,“我会让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周路遥心下一咯噔,想到那几个混子恐怕在缫丝厂就和周嘉兴结下了梁子,怕这几人后来报复到他哥身上,他连忙托出:“哥,我得告诉你一个事,这几个人……他们原来是在你手下做事的工人!”
周嘉兴眉头一皱,眼下阴翳又重了几分:“所以,他们拿你出气?”
“是……哥,我觉得你还是要小心点,他们当时嚷嚷着什么‘让周家断子绝孙’之类的话,恐怕主要是冲你来的。”
“让周家绝后?真好笑。”周嘉兴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没分寸的笑话,他拍了拍周路遥的肩膀,安抚道,“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好了,你好好养病。画图的时候配合一下,哥会把这些事安排妥当的。”
“好……”周路遥习惯性地应着,他点了点头。
接下来,周路遥配合着医院的疗程,在经过长达一周的稳定期后,终于从医院搬回了家。
学堂自然还不能去,这会儿走路都扯着疼,假期往后无限延长。这关键部位缝了针,还要等到拆了线再说读书这事。
回家静养后,包扎伤口的纱布也扯了,这时又穿不得裤子,露出个这样的器官在外面,周路遥恨不得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闷到拆线那天。但按医嘱来,每天又都上两次药的,可伤口的位置太过尴尬,周路遥也正是爱面子的年纪,阿嬷是进不了门的,结果看来看去,照顾他的任务最后落在了凉介身上。
不过,实际上凉介进来他也不乐意,周路遥也很难说明白。明明是同性,但他却也不想让他见到自己的老二,仿佛冒犯了人家,还要害他长针眼。
“……你可不可以闭着眼睛给我上药?”
周路遥提出了一个难以执行的办法,但看他那眼神似乎是认真的。
凉介想了想:“要是不好意思的话,那你来闭上眼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这样说也太奇怪了。”
“但药还是要上啊。”
“行吧。”周路遥依了他的话,死死闭住眼,宛如壮士解腕,“那你快点,早开始早结束。”
“嗯。”凉介拿起床头柜上摆好的药膏,他看了看周路遥那瘪下去的皮,像被揉皱的纸,便问了一句,“你做手术去了这一个后,有感觉到什么不一样吗?”
“不一样?现在还好,主要是走路扯着疼,还是看恢复以后吧,我猜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但愿吧……”
“对了,我也有个问题一直想问问你。”周路遥稍微睁开了眼,他看向凉介,“当时你怎么没选择上船?要是那时你去码头了,这会儿也不用在这里伺候我了。”
“……”
“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回家吗?当然,你想回的肯定不是这里这个家吧?”
“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凉介给他上好了药,往床边的凳子坐下,“我那么拼命的赶过来,你都几个月下不了床,那要是我再晚来一步,还不知你会被糟蹋成什么样。”
“……所以你当时是在想着我咯?”
“这么高兴干嘛?”凉介无奈道,“弄伤了自己还笑得出来。”
“嘿嘿,我就要笑。”周路遥咧嘴乐着,“不过这回没逃出去也没关系,我哥不是说你可以向他提要求吗?那不正好!你可以借这个机会回家,让他来给你买船票。”
被周路遥的这话一噎,凉介顿时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一拳,他竟然有些紧张地低下头,结巴回答道:“这个,这个再看看吧。其实我现在……也还没那么着急回去。”
“嗯?”周路遥吃惊,“之前不还挺想回去的吗?”
“还是等你伤好了以后吧。”
果然还是愧疚了。周路遥心想,但是对凉介又要留在周家陪他一段时间这件事,又有些欣喜,他赶忙说道:“那样也行,那我们趁着这段时间,你还不着急走,我也无事可做,多多享受一番。诶,要是能去看电影片子就好了,上回去码头,路过那海报,我还挺感兴趣。”
“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好去电影院吧?”
“那就只能泡汤咯!我还挺想看看西洋片子的呢。”周路遥挠挠头,像是灵光一闪,“诶?要不去买个电影放映机回来?找堵白墙,到了晚上就可以在自家看了。”
“你说得简单,但那西洋玩意怎么会便宜?这如何说服得了他们?”
“我哥和老刘要是不肯,我就说……”周路遥看向凉介,忽然起了捉弄的心思,他笑道:“是我这位救命恩人想看呢!我看他们答应不答应!”
“去去去,分明就是你想看吧!”凉介也笑了。
“那话也不能这么说,”周路遥笑着低下头,“嘛,毕竟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面,所以希望在还能够相处的时间里我们能做些不一样的事情……不至于等你回去了,让你一想到在周家的这段日子,都想不到一件好事。”
“少煽情了,这套用多了我也能看穿真不真心的。”凉介摇摇头,“说好了,你可别打着我的名号去干坏事!你要是这样做被我知道了,就算我人在日本,也要游过来教训你一顿!”
“哇!真狠心啊你这人,没情没义的,早点走算了!”周路遥笑骂他道。
这时两人说的还都是玩笑话,至少周路遥是这样认为。但让后来的他想不到的是,凉介这回也没能“把握”住机会回去,他居然没向周嘉兴要船票,反而在不久以后要回来了台崭新的电影放映机。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过了这次机会,直到周家家道中落,凉介再也没提要离开周家,他像是铁了心要扎根在此一样,赶也赶不走,简直阴魂不散。
十年后的周路遥也回想过原因,周家待他在总体上而言是不好的,这里有什么留下的必要呢?而十年后的他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不止一次地想起周嘉兴对他说过的有关“驯化”的比喻:给一巴掌再给一颗枣。他想周嘉兴是对的,但他理解得太晚,以至于在此后和凉介博弈里都落了下风:周家已经给过凉介太多巴掌,而最终由他自己组成了饲狼的枣。天真如他还把这仅仅驯化一半的野狼当成了宠物狗,这样下来,后来在凉介失去天敌回归野性以后,被人家吃干抹净这事,也变得很好理解起来,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回到这里,在两人嬉戏打闹之时,刘管家敲门而入,这些天他确实是忙坏了,平时周家的工作没减一点,这些天又多了个为周路遥往医院跑的事。周路遥这会看见他,才发现他憔悴了好多。
“老刘?”周路遥抿了抿嘴,“看你这黑眼圈,说真的,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刘管家摇摇头,他看着周路遥还缝着线的伤口,眼里竟涌现出点点泪光:“二少爷,我来看看你……你可真是受苦了!”
“哎呀,这没事啦,又不是命丢了。”周路遥想安慰他几句,但这回似乎没发挥好,刘管家原本还只是伤感,这下情绪一下激愤了许多。
“二少爷,你现在觉得没事,那是因为你年纪还小……再过两年,你可不会这样认为了!”刘管家又摇摇头,咬牙切齿道,“那几个混子!真是群无耻至极的歹徒,竟然耍些这下三滥的手段,二少爷以后还如何娶妻生子?他这下半辈子该怎么办?”
“这和娶妻生子有什么关系?”周路遥是真没想到这一层,“咱家又不缺钱,条件这样好,她还嫌弃起我来了?更何况,我又不打算娶什么格格,怎么?她一来我还要跪着大喊‘格格千岁千岁千千岁’?她皇帝老儿都倒台了!”
“……二少爷,这个和家境没关系。”刘管家闷闷不乐,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那和什么有关系?我可不会羞于启齿,我还要让她看看这道疤呢!”周路遥逆反心理一上来,他扬言道,“这可是我和那三个混子混战时留下的,勇士的证明,荣耀的象征!她要是成为我的妻室,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你看我救下的凉介,就像他一样。”
被点名的凉介无奈地笑了一下,显然他是没能理解周路遥突如其来的英雄主义,明明实际发生的和他所说的八竿子打不着,还言之凿凿得好像真实发生了一样。
“……二少爷,你要是一直这样豁达就好了。”刘管家知道自家少爷各个都是自负得很,更何况周路遥年纪还不算大,家里保护得也好,没人和他说,也就还不知道性对于男人而言的重要性,想来多说也是给他徒增烦恼,也就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叨了。
不过刘管家的担心也并非无用,事实发展就像他所想的那样,手术的阴影早晚都会落到周路遥身上,只不过比他原来想象的更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