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程记》云在青天水

30、男朋友

　　王路严排队结账。从超市出来没走几步，肩头猛然一沉，也不知是谁拍了他一下。
　　他扭头看去，裹在轻便简约的白色羽绒服里的李楠鼻子通红，带一副毛茸茸的黑色保暖耳罩，正看着他笑呢，一如初见时的样子。他双眼炯炯有神，闪烁的目光里，有一丝不明的意味。
　　“去买年货？”王路严喜出望外，问道。
　　李楠的小酒窝慢慢消失。他点点头，打量王路严的大包小包，说道：“你是准备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概一个半小时之前到火车站的。”王路严挺挺身子，舟车劳顿的疲惫一扫而光。他并没有告诉李楠自己的行程。苹乡太小了，他可不希望好事者对他们的关系产生什么怀疑，麻烦。
　　“居然不提前告诉我？！你终于舍得回来了！”李楠握住的拳头轻轻捶打王路严。他回来一周多了。小学还没毕业的时候，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全家便从镇上搬迁到苹乡市区。
　　王路严嘿嘿而笑，说道：“考试周时间不一致，我留在那里，顺便能够…”
　　几步开外，一位打扮优雅的中年美妇说道：“李楠！”
　　李楠朝她挥挥手，介绍道：“妈，这是我高中同桌，王路严小朋友。你还记得吗？”
　　记得。王路严曾在青苗高中食堂看到过她很多次。她看起来端庄优雅又不乏严厉。王路严礼貌地打招呼：“阿姨过年好！”
　　“过年好，楠楠经常说起你。”李楠的妈妈语气平静，神色如常。她经过岁月淬炼的美貌，仍让人感到惊艳。
　　看到体面的李楠妈妈，王路严心中涌起一阵歉疚。想来，她对自己的儿子，一定有许多望子成龙的憧憬和期待吧？比如，学业有成，当家立业，娶妻生子。王路严微微退后了半步，脸上有点发烫。
　　“我送你回家？”李楠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扬一扬手中的车钥匙。
　　“不用不用，出门就是公交站，坐公交车很方便的。超市里人可多呢，很多年货需要用抢的！”王路严眼角的余光瞄到李楠妈妈并不太愉快的神色。他有点心虚了。
　　李楠不由分说抢过王路严的背包，笑说道：“再方便也没有开车来得方便。年货有什么好忙的。又不第一次过年。试试我刚到手的驾照！”
　　王路严求助的目光看向李楠的妈妈。
　　这位中年美妇微微一笑，说道：“李楠这孩子，好不容易拿到驾照，你就让他显摆显摆吧！”她口气里有一些克制的宠溺。
　　王路严感到一股亲切的暖意，急忙躬身感谢不迭：“谢谢阿姨。”
　　李楠妈妈朝李楠嘱咐道：“早去早回。”
　　停车场上，李楠一股脑将王路严的行李连同刚买的年货放到后排座椅上，然后安排他坐到副驾驶。李楠启动发动机打开空调，系好安全带。他转头看了王路严一眼，侧身帮他系上安全带。
　　一股暖流吹到腿上。一股来自李楠的温热气息，幽幽流窜道王路严脖子上。鬼使神差地，王路严伸手捏了一下李楠的脸颊。
　　李楠笑道：“有人呢外面！”他伸手在王路严裤子上拍了一下，又捏了一把。
　　车窗外川流不息，车子动了。
　　等红灯的间隙，李楠问道：“什么时候回学校？”
　　这是一个问题，王路严还没有订票。不论为了兼职还是家教，他都想早点回去。他略一思索，说道：“还没想好。打算最晚正月初九。”
　　李楠颇为惊讶：“这么早？都不等元宵节，年还没过完呢。”
　　王路严微微一笑，为了碎银几两，他并没有太多选择。
　　李楠并没有说服王路严的打算。他提醒道：“春运的火车票，可不好买。初九的票几天前就可以订了。”
　　缺少出行订票经验的王路严如梦初醒，说道：“糟糕，应该在火车站买好票的。”在那个年代，买火车票是一件不太容易、也不太方便的事情。
　　“没关系，两条街外就是代售点，我们去看看。”李楠不由分说打转向灯变道，奔赴新的目的地。
　　在那个冬日，火车票还没有和身份信息联网，身份证既不能用于买票，也不能用于乘车。网上购票刚刚在一线城市萌芽，尚未形成燎原之势。为了一张小小的紫色车票，排长队是常见的事情。
　　两人在寒风中排队，彼此搓手取暖。小城中的代售点有一些年头了，挺不起眼。这里兼顾火车票和飞机票，像是一个大大号的衣柜，格局颇为紧凑。
　　擅长排队的王路严，排到自己的时候，收获了初九的票已经售罄这一并不友好的消息。他极力掩饰心中的失落。
　　两人回到车里。
　　李楠问道：“一定要初九回去吗？”
　　啊，这个。王路严如实相告：“过年过节生意兴隆，我在电影院找了个临时的兼职，想多赚点钱。”
　　行进的车像一条大河中的游鱼。李楠笑说道：“人在江湖，信誉第一。你既然和商家说好了，不如把学生证放我这里，我帮你买？”
　　额…王路严低声道：“太麻烦了吧。”
　　李楠压低声音，带一点得意，摇头说道：“这有什么麻烦。男朋友嘛，不就是起这种作用！”
　　王路严微微一愣，握紧拳头，轻轻咬牙说道：“瞎说！”他又气又羞，不情不愿将学生证放在了座位前的小抽屉里。

　　家里，王路严的妈妈很开心，但身上似乎有挥之不去的落寞——她是一位留守妇女，过年的热闹不过是提醒她，平时的生活有多冷清罢了。
　　乡村里，王路严受到了出乎意料的欢迎。土里刨食四处打工的远亲近邻，对闯过独木桥、跃过龙门的他，都多了一分热情。虽然没有范进中举那么夸张，但重点大学一直是受到尊重的体面出路。
　　不论是大年初一初二同姓家族内部的拜年，还是从初三开始与姑妈姑父、姨妈姨夫、舅妈舅舅的互访，王路严作为家里顶门立户的男丁，都收获了一些礼节性的问候与问题。
　　这些问题，表明了亲戚对王路严的关心。
　　“在哪里读大学呀？”——重庆。
　　“是一本吗？”——是。
　　“学的什么专业？”——土木工程。
　　“读大几了？”——大一。
　　这些问题每一年都会出现，说明亲戚热烈的关心多多少少有一点儿流于形式、浮于表面，不够走心。左耳进，右耳出。
　　真正的关心总是带一点儿锋利的刺。
　　比如小姑妈的问题：“重庆的女孩子怎么样？比咱这的好吗？打算谈一个嘛？带回来看看？”她真心希望，哥哥的儿子可以早日成家立业。
　　王路严摆手摇头，一脸尴尬的微笑。
　　面对他的沉默，小姑妈挽尊一般说道：“可别到时候，连她说话我们都听不懂，哈哈哈哈。”
　　…说话，肯定听得懂，恐怕你们不愿意听罢了。王路严看着眼前的砂糖橘，嘴里无端苦涩，思绪就飘了出去。
　　未来是一片荒野，自由但没有什么出路。
　　牌桌旁的二姑夫遥相呼应，劝道：“看你堂哥比你大一岁，孩子都俩啦。大学考上了，该行动起来！到这个年纪，别光顾学习了！”
　　“还是学生，工作后再说也不晚。不着急。”王路严的妈妈哈哈笑着，替他解围道。
　　就在这时，王路严的手机响动。一条善解人意的短信将他从社交生活中拉了出来。
　　——火车票已妥。
　　王路严心内一喜。无论如何，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吧！
　　这一年的寒假在正月初九戛然而止。王路严背上家里准备的驰名全国的红茶，在村口告别妈妈，从摩托车转战城乡公交，兜兜转转来到了火车站。
　　三六九，往外走。浩浩荡荡外出谋生的农民工塞满了火车站。火车站的座位不够用，他们就地取材，充分利用自己蓬松的编织袋行李，或坐或卧。有些人都等饿了，不舍得在饭店吃饭，泡面热气腾腾。
　　和王路严一样，他们与家人匆匆相聚十天半月，同样来不及收拾好过年的心情——世人慌慌张张，不过为碎银几两。偏偏这碎银几两，能解慌慌张张。
　　转来转去，王路严找到了李楠。李楠手里拿着两张得意洋洋的火车票，朝王路严摆一摆手。他的行李不多，已经恭候多时。两人约好在火车站碰头。
　　“这是你的。”李楠将火车票和学生证一同交给他。
　　“谢谢。”王路严满心欢喜，急忙收起来之不易的火车票和更加来之不易的学生证。
　　李楠这才转身说道：“我和小王同学一起，二老可以回去啦。”
　　顺着李楠的目光，王路严看到略显肥胖富态的孙爸爸和依旧体面的孙妈妈。孙爸爸嘟嘟囔囔道：“这才什么日子就吵吵回去。上个大学，搞得比出去干工程还要紧。”
　　孙妈妈手挽着他，说道：“你懂什么！“她朝王路严说道：”你们路上互相照应点儿。”夫妻二人携手离去。
　　眼下，两人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王路严掏出书包最里面的钱包，问道：“火车票多少钱？”
　　“大概——大概——”李楠狡黠地一笑，说道：“这个以后再说。”
　　王路严不再追究。他好奇地问道：“你究竟是怎么买到的？不是说火车票已经卖光了吗？”
　　“你哥我神通广大，认识的黄牛多如牛毛。不仅买到票，而且是半价学生票哦。”李楠颇有一些自鸣得意。
　　啊，黄牛！要加收手续费。这一张小小的票，有了一些纪念意义。王路严腹诽道，你叫我哥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