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花的永恒春天》而后有风

3、像小狗

　　天刚蒙蒙亮，水泥厂的机器就已经开始轰隆隆运作了。

　　赵州拿着对讲机，嗓门巨大，跨着腿站在水泥袋子上。

　　“今天又接待一个大单子，干完了给大家放假发奖金，都使点劲啊！”

　　“嘿呦嘿呦，为了水泥厂的明天，我们共同努力！”工人在底下大声喊着口号，干劲十足。

　　郁朗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情景，这完全不是一个夕阳产业该有的活力，郁朗抿了抿嘴。

　　他今天没穿西装，普通的黑色工装外套，又找赵州要了个安全帽。

　　赵州忙着亲自监工，安排别人带着他视察工作。

　　拿着手里的图纸，水泥厂的总体布局浮现在眼前。

　　主楼有四层，前面是六个巨大的筒仓，各个车间分布开来。

　　一个车间一个车间走过去，每个机器前都站着工人，脸上都是严肃的表情，眼神中都是坚毅，还有劳动者本身的自豪与骄傲。

　　毕竟，无论在什么时候，劳动人民都是最光荣的。

　　这家水泥厂日产能可达200吨，机器整日运作不停，各个部门相互牵制掣肘，缺一不可。

　　一整个厂子走下来也花了半天的时间，郁朗举着手里的平板，拍了几张照片。

　　部分车间机器老化但仍在使用，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重声音。

　　厂子后山是一片采石场，运输车和爆破机器搭配合作，一吨吨原料被源源不断送往前面的加工厂，经营链条完备。

　　郁朗垂手，绷着脸，把得到的资料全都上传给上头的领导，目前来说，水泥厂确实存在很多问题，但是关停却不是唯一的路。

　　这里人员复杂，水泥厂更像是小县城的命脉，水泥厂在，县城尚存活力。

　　郁朗很明白这一点，可正是因为明白这点，嘴角抿得更紧。

　　水泥厂的烟囱冒着黑烟，郁朗抬头看了看天，此时阳光正好，可水泥厂的上空依然灰扑扑的，像是特意调了滤镜。

　　环境是个大问题，更是棘手的大麻烦。

　　中午，水泥厂的几个高层聚在会议室，郁朗也在其中。

　　不像大城市里领导，他们身上都是工作服，比起领导反倒更像是普通工人。

　　有的肩膀上还挂着擦汗的毛巾，看得出来上一秒还奋战在施工现场，下一秒就被拉来开会了。

　　他们各个神色紧张严肃，绷着脸，谁也没说话，或许是不知道说什么。

　　“首先，机器需要换。”

　　郁朗手指在平板屏幕上滑动几下，然后抬头扫视在座的所有人，率先开了口。

　　他的态度冷峻，公事公办。

　　“换机器，这……”其他人面面相觑，小声讨论起来。

　　“郁老板，我们的机器都是定期检查定期维修的，而且……”既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开口时声音有点局促， “换机器的费用实在……”

　　很昂贵，郁朗当然清楚，但是他只是负责提出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的不是他。

　　“其次，环境。”

　　开厂子的人都知道环境这两个字很微妙，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却是最不好解决的。

　　赵州坐在最中间的椅子上，双手交叉，眉头紧皱，没有表态。

　　“最后，人员调整。部分职位派遣模糊，大部分岗位人员臃肿，拖泥带水。”郁朗的话好像惊雷，炸得在座的各位没了声响。

　　水泥厂养活了整个县城，这句话不是开玩笑。

　　城里几乎每家都有在厂子里干活的人，就算没有，也肯定有亲戚在，盘根错节，最后演变成家家户户都指望着水泥厂。

　　所以，整个县城人口流失少，亲缘关系则更加紧密。

　　郁朗提出的三点问题，都是重点，也都是要命的点。

　　整个会议室气压有点低，郁朗收起平板提前离开了。

　　站在门口，机器还在轰隆隆地响，他的头跟着有点疼，他叹了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

　　“嘿，终于找到你了。”许清不知道从哪窜出来，跟郁朗打招呼。

　　今天的许清没戴口罩，脸好像更黑了，像个煤球。

　　“什么事？”

　　许清从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个口罩，递给他。

　　“厂子里烟灰大，吸进去不好受。”

　　郁朗看了看，单只包装，包装袋还在。白色的，上面有一朵黄色的小花。

　　“谢了。”郁朗接过，拆开戴上。

　　见许清看着他笑，有些疑惑。

　　“怎么了？”郁朗问。

　　“没什么，我先去忙了。”话还没说完，许清就跑了，尾音旋转也跟着他跑。

　　等许清跑远，才想起来忘问热水器的事了。郁朗啧了一声。

　　他捏了捏口罩，下午要仔细观察各个车间的情况。好在赵州给他安排了一间临时办公室，他才能好好休息休息。

　　办公室不大，在水泥厂深处，胜在隔音好，把轰隆轰的响声完全隔绝在外。

　　郁朗调出官网，查看资料，手不自觉放在肚子上。

　　他又忘记吃饭了，关掉电脑，在桌子上趴了一会，饿得实在受不了，决定去找点什么吃的。

　　刚拉开门撞上许清探头探脑的身影，手里端着一个饭盒。

　　“刚发了饭，给你拿过来一份。”

　　一天里见到许清的次数属实有点频繁，郁朗倒是不烦，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许清端着饭盒，径直走进郁朗的办公室，打开放在桌上。

　　一荤两素。

　　郁朗在桌前做好，见许清站着，手里还端着一盒饭。

　　“你就在这吃吧。”

　　许清正愁找不到机会开口，听到郁朗的允许，面上高兴起来，拉了把椅子坐在桌前。

　　“你不讨厌我？”

　　郁朗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太油了。

　　许清则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吃一边摇头，似乎觉得不够，又赶紧咽下嘴里的饭，开口， “不讨厌。”

　　听到回答，郁朗莫名高兴。

　　“我感觉，你是个好人。”

　　许清把头埋在饭菜里，一耸一耸的，随后又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黑亮黑亮的。

　　郁朗低头，嘴角微微上扬。

　　“对了，你家的热水器是不是坏了，怎么拧都是凉水。”

　　“啊？”许清歪头想了想，然后猛地拍了下脑门， “我忘交钱了！”

　　说完拿出手机一顿操作，最后举起手机界面停留在付款界面给郁朗看。

　　“我平时用凉水用习惯了，你昨天来的太匆忙，忘记这茬事了。”许清挠了挠头，面色窘迫，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看着许清，郁朗心情不知为何，变得很好。

　　吃完饭，许清收拾桌子，郁朗到一边接电话。

　　郁朗的饭盒里，菜几乎没动。

　　许清顿了顿，是不合胃口吗？

　　中午有一小时休息时间，许清躺在地上休息。

　　地上铺了床褥，前头用帘子隔着，他目前就住这。

　　房间里还有别的人住，有的是离家太远，有的是不想回家，就在这打地铺了。

　　“小宝，你刚去给他送饭了？”一个穿着棕色上衣的男人靠近他。

　　许清点点头。

　　男人却愤愤地说： “真应该饿死他，他来这就是要让我们厂子倒闭的。”

　　房间里没开灯，日光照进来的也不多，有些昏暗，许清的脸隐在阴影里。

　　“他本领这么大吗？”

　　“可不是嘛，听说是个老板。”

　　许清往阴影里缩了缩，没有说话。

　　这会，又有人进来，拎着一袋苹果。

　　“哇，嫂子又给你带吃的了。”众人起哄，凑到他跟前。

　　他叫张铁牛，别人都叫他大牛哥。刚结婚，他媳妇总是隔三差五给他带吃的，别的工人都羡慕得不行。

　　“好了好了，想吃的，都来拿一个。”张铁牛很热情，每次都分给这帮工人。

　　“小宝，给。”一袋子苹果很快被分完，房间里散发着苹果的清香。

　　张铁牛扔了一个给许清，许清是这帮工人里最小的，干活手脚麻利性格也好，很受人照顾。

　　“谢谢大牛哥！”许清呲牙笑了笑，比起脸来牙齿白得闪光。

　　他擦了擦，苹果又大又红，没舍得吃，悄悄装进兜里。

　　趁还有点时间，他偷偷跑到郁朗办公室，敲敲门，里面没有人。他把苹果放在桌子上，又关好门走了。

　　郁朗回来刚好看到许清偷偷摸摸的身影退出他的办公室，等他打开门看到红苹果，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呵。”郁朗喉咙里发出一声笑。

　　下午视察的时候，郁朗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到许清的身影，不管是在生产车间，仓库还是采石场，跟中邪了似的。

　　郁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心想，他业务这么广吗？到处跑，这得干多少人的活。

　　最后，郁朗把人堵在检修房门口。此时，天已经黑了。

　　“你跟着我？”郁朗的声音有些危险，有点像电视里的反派。

　　但许清却觉得很好听，跟唱歌似的。

　　郁朗的胳膊压在许清肩膀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许清有点慌。

　　“没……不是。”

　　“不是？那我可就要举报赵州压榨员工，不顾员工死活，让员工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郁朗五官深邃，表情严肃，说起这话来气场十足。

　　许清不想也不敢连累厂子，眼里浮现出点点恐惧。

　　“别，别举报。是我跟着你的！”

　　“为什么？”郁朗松开他，拉开两人的距离。

　　“我怕……你死了。”怕厂里的人害你。这后半句话，许清没有说出口，他也是厂子里的人。

　　“呵！”人在无语的时候总是想笑。

　　“诅咒我？”郁朗语气不算太好，甚至觉得可笑。

　　“不是不是，”许清慌乱解释，急得挥动起双手，一句‘不是’说了无数遍。
　　郁朗沉静地看着他，目光像幽深的古潭。

　　“为什么？”

　　没等到回答，许清反而闭上了眼睛，黑色的睫毛颤动着。

　　“闭眼干嘛？”

　　“你太香了，”许清的脸色微红，声音有点不稳，“好香，像花一样，香得我有点……不会说话。”

　　比女孩子还要香，一股淡淡的香气从郁朗身上传来，环绕在许清身边。

　　很好闻，许清缩着脖子，偷偷嗅了嗅。

　　这动作也没躲过郁朗的眼睛，郁朗身形一愣，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脑海里有微小的电流炸开，像挠痒一样。

　　“我要是个女孩，这都算你耍流氓。”

　　四处静谧，郁朗鬼使神差拍了拍许清的脑袋，有点扎手。

　　“行了，睁开眼睛。”

　　许清的睫毛抖了抖，睁开眼睛眨巴眨巴。

　　“他们说你是大老板，会做坏事，把所有人都赶出水泥厂。”

　　郁朗转身和许清并肩，靠在墙上。大老板算不上，只不过是有点股份，这个水泥厂就是他所在的母公司投资建造的。

　　“你信吗？”郁朗抬头看着天空，此时机器停了，远处的天空露出几颗星星。

　　许清摇摇头。

　　“我不知道。”许清扭头看他，很近，许清的心跳有点快。

　　扑通扑通，像一只青蛙，许清想。

　　“你很喜欢星星吗？”许清顺着郁朗的目光看过去，“我知道一处地方，那的星星可好看了，等忙完这次的订单，我带你去吧。”

　　许清不加思考欢呼雀跃地说出来，说完就后悔了，大老板会稀罕让他带路吗？

　　见郁朗没回答，许清绷紧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开口：“可……可以吗？”

　　郁朗回神，看到许清充满期待的眼睛，像银河，干净清澈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可以。”

　　郁朗转过头不再看，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