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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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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像药液般滴入寂静,梁眠数着心跳等下一阵咳嗽过去,少女摇头,唇角漾起的梨涡盛着破碎的日光:“不用的,帮我谢谢他。”
孟卿松了口气:“行吧。”
梁眠用指甲刮蹭着药盒边缘的铝膜,银杏叶飘落在窗台的刹那,她试探性开口:“卿卿,杨序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杨序也算是自己的朋友,上次他帮自己说话,自己总该表示表示。
孟卿打字的手顿了顿,“惊蛰,”她盯着梁眠过分苍白的脸,好心提醒:“但你别费心准备,那家伙最怕收礼,去年给他送的绝版球鞋,照样被原样退回来了。”
药片滚落掌心的声响像细沙流过指缝,梁眠数着铝箔上凸起的圆点, “那他喜欢什么呢?”她固执地追问,仿佛确认礼物清单就能证明自己仍是完整的存在,“巧克力?拼图?还是……”
“眠眠,”孟卿握住她伶仃的腕骨,清甜的气息混着消毒凝胶的冷冽漫上来,“等手术结束再想这些,好吗?”
金属床栏倒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像两株被风雪压弯的竹子。
“至少要告诉我他爱吃什么啊,”她将药盒攥出褶皱,铝膜尖锐的棱角刺着掌心,“南瓜饼吗?我记得他妈妈常送点心到学校……”
孟卿突然用剥好的西柚堵住她的唇,果肉沁凉的触感让梁眠瑟缩了一下,听见好友几乎带着哭腔的笑:“祖宗哎,杨序最近在健身,你送甜品他能追杀我到毕业。”刻意夸张的语调撞在墙壁上,反弹成空旷的回响。
梁眠缓慢地咀嚼着果肉,直到舌苔泛起麻涩感才轻声问:“那给他买一个防风打火机?上次见他在车棚点炮竹,点了好几次……”
“他又不缺这些,”孟卿盯着手背鼓起的青色血管,那些药水正顺着针头流进这具日渐衰败的身体“等你病好了,你请他吃炮竹我都不说话。”
梁眠想起杨序总在课间偷吃的话梅糖,包装纸会叠成小船塞进她笔袋;他想起替她与流言对抗时,后颈暴起的青筋像暴雨冲刷出的沟壑……
此刻这些记忆裹着药水苦涩在胃里翻涌,最终化作间喉轻不可闻的叹息:“万一好不了呢?”
哪有那么多万一,你现在是早发现早治疗,已经是老天爷让你通行了,想那么多干嘛,养病才是你现在要考虑的……孟卿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
梁眠苍白的唇角终于弯起虚弱的弧度,她将素描本抱在胸前,纸页间飘落张泛黄的便签,那是杨序塞在她书包里的,右下角画着个龇牙咧嘴的简笔画小人,气泡对话框里歪歪扭扭写着:
“等女侠痊愈,小的请您吃满汉全席,PS:惊蛰有雷,百虫皆醒,你也要醒。”
会醒的,花期未尽的花,会在更暖的土里重生的。
孟卿:【她怎么知道……】
杨序:【她历史课代表,套套秦始皇的话不就知道了,贱死了】
孟卿:【你在干嘛?】
杨序:【写检讨,和宋玟茵对骂被逮到了,妈的,骂人渣也算违纪?祝靳渊那混蛋还在教导处说打轻了,现在帮他写退学申请书】
他发来一张照片,稿纸边角画着一个竖中指的火柴人。
“喝点蜂蜜水吧。”孟卿拧开保温杯,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抽搐的嘴角,梁眠小口吞咽着过甜的液体,突然发现窗台多了一束白菊。
杨序:【我待会儿来看看你们?】
孟卿的拇指悬在屏幕上颤抖,余光瞥见梁眠正凝视着白菊发呆。
少女脖颈弯折的弧度让她想起停尸房推车上盖着白布的轮廓,这个联想令她删除对话框,回复里“别来”两个字删了又输。
孟卿:【她现在需要静养】
梁眠眨了眨眼,伸手抚平白菊的皱瓣,这个动作牵扯出埋在静脉的针头,血珠顺着透明胶管倒流时,她想起母亲总说菊花茶能清肝明目。
“喝粥吗?”孟卿舀起白粥的手抖得厉害,空有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
“卿卿,”梁眠伸手触碰好友袖口,指尖温度比暖宝宝还微弱,“你手机在震。”
孟卿没事人似的,把手机静音:“垃圾短信。”
梁眠的视线掠过好友青黑的眼睑,白粥的热气氤氲中,她轻声开口:“宋玟茵……她是不是说我坏话了?”
瓷勺坠地惊飞麻雀,孟卿弯腰收拾碎片,眼泪砸在地砖上绽成八瓣,这个总是风风火火的姑娘,此刻蜷缩成团的背影,像极了被暴雨打落的凤凰花。
“没有的事,”她抹了把脸,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杨序说……说宋玟茵转学了。”
“初二月考发榜那天,她把我的书扔进了垃圾桶,”梁眠说,“因为她暗恋的男生给我圣诞卡了。”
“可我没收。”她补充。
病床上的手指突然痉挛,梁眠盯着天花板上蜿蜒的裂缝,第九道分岔处停着只垂死的飞蛾,那时候就知道,有些恶意不需要浇灌也会疯长。
她想起母亲常说的:“医院最干净也最肮脏”,此刻突然理解了其中深意,就像此刻发酵的真相,裹着善意的外壳,内核却在化脓。
孟卿拿了两盒牛奶,吸管戳破锡纸的瞬间,梁眠轻声说:“他打人的样子,很可怕吗?”
塑料盒突然被捏瘪,乳白色液体溅在少女腕间的住院手环上,想起教务处监控里祝靳渊遏住宋玟茵脖颈时,说的那句:“再提她和她妈妈试试,我有无数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祝靳渊眼底闪过的不是暴戾,而是某种深沉的悲怆。
“谁啊?”孟卿故作轻松的语气比哭还难听。
梁眠抬起眼帘望着她,整整十秒钟,孟卿像是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杨序,”梁眠咬住吸管,舌尖尝到变质的甜,低声道:“不然还能是谁呢?除了你们,还会有谁呢……”
没了唯一的亲人,身边只剩下朋友了,我得守住,梁眠用指尖抚平卷边的《百年孤独》,里面还夹着某个陌生人的故事。
孟卿松了口气,没察觉就好,为好友打抱不平:“有点权势在身上就胡作非为,你又没做错什么,她跟有病似的非揪着你不放。”
恶意不过是弱者对更弱者的绞杀,梁眠抬头朝她释然笑笑:“我知道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视线黏着在窗外榕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正被风扯离枝头,她突然想起心理医生的话:“你对疼痛的钝感,或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
孟卿知道对方这是在安抚自己,又生气又心疼,她想,如果自己没有和对方成为朋友,那会不会……不会,眠眠是颗坚韧的小树苗,暴风雨从来摧不毁真正向着光生长的树苗。
恶意于她终究是渺小的尘埃,终将被扫进记忆的环形山。
“明天给你带鲜虾粥?”孟卿扯开话题时,梁眠正用指甲刮擦手背上的胶布痕迹,这个动作让留置针附近的皮肤泛起一片绯红。
“我都可以的,你带什么我都喜欢吃。”梁眠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忽然想起初二那年暴雨天,宋玟茵把她反锁在器械室时说的“装什么小白花”。
此刻医疗器械的幽光里,她终于看清自己从来不是柔弱的花,而是长在母亲手术刀柄上的青苔———越是潮湿阴暗,越要活得葱茏。
孟卿理解祝靳渊为何要动手,如果暴力能堵住流言的毒牙,她此刻也想砸烂所有电子设备。
晚风掀起窗帘的瞬间,梁眠看见玻璃倒影里骤然苍白的脸色。
“你看过融雪的溪涧吗?”梁眠指向窗外 ,“水流明明在拼命往前跑,倒影里的枯枝却越来越接近河底。”
药盒侧面印着的有效期正在下个月底悄然逼近,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投下的阴影。
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里多出两瓣冰凉的西柚,果肉纹路里渗出的汁水蜿蜒生命线。
梁眠在熹微晨光中睁开眼,看见孟卿眼下的青黑比病历本还厚,她轻轻握住好友的手,指尖触到对方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有些守护,注定要带着疼痛生长。
梁眠将脸埋进枕头,鼻尖萦绕着消毒剂掩盖下的极淡松香,那是种与医院格格不入的气息。
已知光速c,若思念有质量,需多少能量抵达十七光年外的灵魂?
她想起从未问过这道物理题的答案,就像永远不知道,有人凝视她病房灯火直至东方既白。
孟卿熄灯的动作像按下暂停键,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在少女单薄的脊背上切割出阴影。
孟卿:【别和眠眠说,她现在受不了刺激】
手机荧光的幽蓝里,孟卿看见梁眠睫毛颤动如风中的蛛丝。
此刻少女脖颈淡青血管旁残留的西柚糖痕迹,明明是最鲜明的线索,却永远等不到被串联的时刻。
梁眠的马尾辫扫过脖颈,露出淡粉色的月牙胎记,这个角度让孟卿想起前几天的午后,祝靳渊在医务室后墙掐灭烟时,目光曾长久停驻在这个位置,而梁眠浑然不觉地从拐角走过。
梧桐叶在脚下碎裂成金箔时,孟卿终于收到港城墓园发来的结清通知。
附件照片里,梁清月的墓碑旁栽着株常青树,而办理人签名栏的“渊”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与祝靳渊在地下拳场签生死状时的笔锋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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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在玻璃上蜿蜒出细长裂痕时,梁眠正用指甲抠着毛绒兔掉落的眼珠,孟卿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坏掉了,再也修不好了。
她一遍遍的听着毛绒兔发出的声音,是孟卿的声音,她要牢牢记住对方的声音,以防下辈子认不出对方了。
梁眠,孟卿是你最好的朋友,怎么会认不出呢?
人造棉絮从破口处溢出来,像她此刻正在溃散的生命力。
病房门被撞出清亮的声响,毛娅裹着英伦格纹围巾闯进来,发梢还沾着国际航班空调特有的干燥气息,怀里抱着的蓝风铃花束抖落几片花瓣,正落在梁眠嶙峋的锁骨窝里。
梁眠看见对方瞳孔里映出自己苍白的脸,宽松的病号服领口下,锁骨突兀地支棱着,像要刺破皮肤的雪刃。
孟卿突然打翻水杯,玻璃碎裂声里,梁眠注意到好友在拼命眨眼,仿佛要用睫毛扇走某种正在坠落的东西。
毛绒兔剩下的独眼倒映着她们各怀心事的脸,空气里漂浮着香水的甜腻与谎言发酵的酸涩。
她知道那些没说完的话都藏在凌晨四点的走廊尽头,藏在护士抱着蓝色文件夹疾走的脚步里,就像知道此刻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不过是死神打盹。
梁眠用舌尖将那句“你染了金发”咽回去,她记得高一开学典礼上,毛娅揪着教导主任的假发套据理力争时,后颈翘起的碎发也是这般毛躁。
毛娅的拥抱裹挟着陌生的柑橘香,力道却还是高二那年替她揍流氓时的凶狠毛娅,伸手抚上她凹陷的脸颊,怎么瘦成这样了。
带着枪茧的指腹划过颧骨时,梁眠想起母亲生前总说她的骨架像初春的薄冰,此刻这具躯体正在加速融化,如同那个从未说出口的名字正在唇齿间溃烂成血沫。
梁眠的下巴磕在她肩头,寻求一丝倚靠:“悉尼现在穿短袖吧?”她数着毛娅发梢分叉的数量,声音像揉皱的白纸。
“你该问问我交的新男友。”毛娅扯开话题的速度比孟卿慢半拍。
十一月的光线穿过磨砂玻璃,在少女瓷白的腕骨投下淡青色血管,像冻湖下蜿蜒的裂痕。
“毛丫头发誓要喂胖你。”孟卿把鸡汤舀进青瓷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梁眠睫毛上凝结的冰晶。
毛娅终于提起那个名字,那个她一直不肯承认认识的名字,她的声音割破凝滞的空气。
祝靳渊……
那这个名字像枚生锈的图钉,突然扎进梁眠早已荒芜的精神荒原,惊飞了那些经年累月被理智驯养的、关于暗恋的沉默飞鸟。
孟卿突然抽出毛娅包里的航空杂志,抢过话头:“听说他转学了,不会再回来了,可惜啊!冠中又少了位状元。”
彩页在昏暗的灯光里哗啦作响,梁眠看见自己的倒影在铜版纸上裂成碎片,胃部突然泛起虚空般的寒意,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从没感觉过疼痛。
“他……转去哪里了?”梁眠听见自己声音像晒脆的蝉翼。
毛娅正要开口,孟卿扯开窗帘,暮色如潮水涌进来,吞没了所有未尽之言。
“眠眠,你对祝靳渊有好感吗?”孟卿的质问劈开满室果香,她问得委婉。
梁眠慌乱地抓住晃动的输液管,透明的涟漪顺着软管漫上来,漫过她突然泛红的耳尖。
她该否认的,就像否认今天咳血染红纸巾时说的“牙龈出血”,就像此刻否认监护仪上起伏过速的波纹是源于那个名字,她张嘴想否认,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
“为什么要这么说?”她模仿心理医生最擅长的迂回话术,指尖紧紧攥着床单,这个动作泄露的焦灼远比语言诚实。
她终于承认那些刻意封存的悸动,不过是濒死者对“活着”的最后一寸贪恋。
孟卿削梨的手顿了顿,果皮在瓷盘里蜷成苍白的螺旋,像她们偷偷传递的纸条。
“直觉,”孟卿用纸巾擦拭水果刀,刀刃倒映出梁眠苍白的唇色,“就像你直觉毛娅和他认识。”
不锈钢与大理石碰撞的颤音里,梁眠看见自己青紫的血管在透明胶管下跳动,像条即将干涸的暗河。
毛娅哼着走调的外文歌给她编辫子,突然轻声说:“其实他问过你的名字。”
监测仪发出尖锐的警报,梁眠在失控的心跳声里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正站在时光断层上。
穿堂风掀起理(1)班墨绿窗帘的瞬间,祝靳渊曾转头望向文科班的方向,夕阳把他凌厉的下颌线熔成金边,而她藏在《窄门》后的眼睛,恰好接住那道穿越四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