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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但……我没说,我说让他亲自来问你,谁知道那家伙转学了,”毛娅的香水变得刺鼻,她抓起玻璃瓶里垂死的月季,将残花掷进垃圾桶的力度太大,茎秆折断时发出清脆的响,“不过他有喜欢的人了,你们不知道吗?好像叫……季玥。”

      “我不喜欢他。”梁眠把残缺的毛绒兔搂进怀里,人造毛皮蹭过锁骨处的留置针。

      心脏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在嘲笑这个比纸还薄的谎言。

      梁眠的肋骨突然抽痛,这种痛觉本该被药物麻痹,此刻却顺着脊柱攀爬成带刺的藤蔓。

      “谁喜欢那个大冰山啊!”毛娅摸着梁眠的小脸蛋,不禁咋舌:“你别说,我们小眠眠和那个季玥还有几分相似呢!”

      梁眠看见铅笔芯突然折断,在画中人心脏位置戳出漆黑的洞,鸡汤的热气熏得眼眶发胀,她却困惑于为何感受不到泪腺应有的酸涩。

      “西藏的星空能治百病,”毛娅扯开包装纸,可可脂香气混着消毒凝胶的味道,在2014年11月8日的冠城医院里发酵成某种酸涩,“云南的雪山能望见天堂。

      毛娅的银耳钉晃着冷光,指尖转着氧气面罩的系带,梁眠嗅到她袖口残留的航空香氛,混着病房角落未换水的白菊腐败气息,像极母亲生前床头枯萎的百合。

      毛娅从铆钉包甩出机票:“明天飞昆明,我雇了辆改装吉普。”她盯着梁眠手背上青紫的针孔,那里正渗出淡黄组织液,在阳光下发霉似的。

      “该吃药了。”孟卿掰开她攥出月牙痕的手心,将三粒药片换成维生素C。

      凌晨医生宣布病情恶化时的叹息还在走廊回荡,就差一点点,明明今天就可以做手术了,可她的病情突然在一夜间恶化了。

      此刻毛娅正兴致勃勃规划着根本不存在的旅行:“我们先去洱海看日出,然后……”

      毛娅还在絮絮说着什么,梁眠的视线却黏在窗外被风吹散的云絮上。

      记忆里的少年总是逆着晨光站在走廊尽头,剪影被曦色镀成毛玻璃上的冰花,稍微呵口气就会消融。

      梁眠望着窗外被风揉碎的海棠,忽然看清自己那些秘而不宣的悸动,不过是濒死之人对光明的本能渴求。

      就像母亲当年在雪地里捡到自己时,婴孩攥住的不是脐带,而是半片染血的枯叶。

      “谁会喜欢冰雕呢。”她终于开口,尾音散落在监护仪骤变的数字里。

      毛娅的笑声撞碎凝滞的空气,神经质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啊!我们眠眠心里只有家人和朋友,哪还容得下其他人啊。”

      梁眠配合着扬起嘴角,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原来和暗恋一样都是说不出口的遗物。

      夜色漫过第三瓶药液时,梁眠在镇痛剂的迷雾中看见了答案。

      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喜欢,不过是借了少年凌厉的轮廓,来盛放对尘世最后的贪恋。

      就像此刻窗外飘落的海棠,总以为追逐的是风,其实奔赴的不过是大地永恒的怀抱。

      她蜷缩进更深的阴影里,如同当年被母亲抱回襁褓的弃婴,任由命运裹挟着向深渊滑落。

      床头的千纸鹤突然集体转向东南方,那是祝靳渊班级座位的方向,也是她永远不愿承认的心跳归处。

      梁眠的视线开始涣散,她看见孟卿背过身抹眼睛,看见毛娅藏在旅行包底的机票,却看不见医院地下二层停尸房里,祝靳渊腕间凝结成紫红色的割痕。

      有些人的爱像止疼药,要咬碎了才能咽下去,此刻她终于尝到血腥味的甜,就像高一那年毛娅塞给她的西柚糖,透明糖纸里裹着的,是少女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些经年累月积攒的、关于某个身影的吉光片羽,正随着镇痛泵的节奏化作齑粉。

      她终于看清自己从未期待过回应,就像深秋的银杏从不奢求重返枝头。

      “要止痛针吗?”护士的声音惊飞了梁眠睫毛上的月光,她摇头时,锁骨处的心电图导联线突然脱落,像段被剪断的琴弦。

      夜色漫过窗台时,她终于想起要问毛娅雪山的海拔,却发现两人早已在床边蜷成相拥的姿势,像极了母亲去世那晚,自己在孟卿怀里数过的晨曦。

      当暮色彻底吞没最后一线天光时,梁眠在雪影婆娑中看见十七岁的真相,原来所有刻意避让的转角,所有慌乱垂首的瞬间,所有在理科成绩榜前驻足的借口,不过是卑微者献给幻象的缄默朝圣。

      而此刻季玥这个名字化作的冰锥,正将她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暖意,钉死在2014年冬季的标本架上。

      半夜十一点零八分,毛娅的尖叫与值班护士的奔跑声在走廊碰撞,而孟卿死死攥住那张被泪水泡皱的画纸,背面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是梁眠用最后气力写的:

      “这场梦做了十七年,该醒了。”

      今日凌晨,毛娅在消防通道点燃三支烟,青雾中映出凌晨殡仪馆后巷,同一时刻的孟卿攥着病危通知书,看晨雾吞没急救车的蓝光。

      在意识最后的清醒时刻,梁眠撕碎了所有带有“祝”字笔画的历史笔记以及笔记本里的素描纸。

      纸屑飘落时形成小篆体的“渊”字,却在触及地板的瞬间被穿堂风卷成漩涡,如同那个总在视线边缘燃烧的存在,最终被疼痛铸成熔炼成沉默的陪葬品。

      梁眠数着心跳等待泪水流干,第三根肋间隙传来钝痛,她以为是悲伤引发的幻痛,就像过去三年总在深夜看见的黑白色人影。

      被子里的手指按上胃部硬块,那里埋着从外婆遗传到母亲的定时炸弹,此刻却安静得像被雪原吞没的墓碑。

      监护仪数字开始剧烈波动时,她听见遥远的童声在问:“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呢?”

      “因为妈妈的爱足够把心脏分成两半呀,”记忆里的梁清月正在缝补校服,手术剪裁开黄昏的光线,“一半给你呼吸,一半替你疼痛。”

      梁眠数着血氧仪逐渐衰弱的警报声,终于明白自己从来都是借来的生命。

      母亲从雪地里捡回的是具会呼吸的尸体,如今不过是要把偷来的十七年,连本带利还给命运。

      -

      几个小时前,深秋的风从十七楼通风口倒灌进来,卷起毛娅手中泛黄的文件。

      塑料扶手积着经年的灰,被斜射进来的夕照照成碎金般的粉尘,落在少女手背烫金的“受益人:梁眠”字样上。

      “他自杀前托我保管,寿险是两年前就买的,投资项目的分红协议从2010年开始生效,还有他母亲留给他的遗产以及他自己的名下财产,”她抓住孟卿的手腕,塑料文件夹在两人之间弯折出脆响,“你见过有人把全部身家押给话都没说过几句的人吗?”

      公证印章在阴影里渗血,受益人栏的“梁眠”二字工整得近乎虔诚。

      纸页翻飞间掠过某份协议的附录页,钢笔补充的条款写着“若受益人死亡则捐赠儿童福利院”,字迹遒劲得能割破时光。

      “不能告诉她,她最怕欠债,”孟卿把文件按在胸前,防盗窗的影子在她脸上烙下铁灰色的网格,“上周心理评估时,她盯着咨询室的绿萝说‘所有馈赠都是要还的’。”

      想起给她的苹果,她都要掰成两半还回去;想起少女被表白时涨红脸说“无功不受禄”的模样……若知道有人暗中织就这张金丝网,怕是会连夜逃到世界尽头。

      “烧了吧,”孟卿把文件塞回牛皮纸袋,塑料扣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咔嗒声,“等眠眠……等她好些了……”话语突然卡在喉间,她想起昨夜梁眠蜷在病床上喃喃“妈妈别走”,而此刻怀中的协议却散发着陈旧档案室特有的潮气,像极了永远错位的时空。

      真的会好嘛?孟卿,好不了了。

      祝靳渊投资的新能源项目年分红超七位数,受益人却永远不知道自己被安置在谁的未来,毛娅突然笑起来,笑声撞在斑驳的墙面上,受益人填梁眠名字的那份寿险,投保日期是2012年,他靠打拳赚钱还债、投资,都没想过动他母亲留给他遗产里的一分钱,现如今……

      孟卿的瞳孔在阴影中收缩,三小时前梁眠呕出的血染红了《香港风物志》扉页,她看清文件末尾的签名,祝靳渊三个字凌厉得几乎划破纸背,最后一笔却温柔地收束成圆点。

      “就当从没存在过,”孟卿将文件袋按进背包最底层,拉链齿咬住秘密,她望向毛娅,“你同意我这么做?”

      “她又不喜欢他,”毛娅点燃的薄荷烟在阴影里明明灭灭:“我要是不同意我就直接给她了,哪还轮得到你的手。”

      毛娅的银链包突然坠地,滚出枚素银戒指,指环内侧的“m&y”刻痕沾着暗红,在应急下泛灯着诡谲的光泽:“他左手摘下来的,说物归……”呼啸而过的救护车笛声吞没了后半句,两人都没听见三楼的梁眠正因心脏骤停被电击。

      她们都知道有些秘密更适合在阴影里生长,比如梁眠笔记本夹层里的素描,比如祝靳渊拳峰上永不消退的淤青,比如此刻在灰烬里死去的、沉默的守护。

      梁眠最后一次睁眼是在雪势最盛时。

      她望着孟卿通红的眼眶,误读成对病情的哀恸,殊不知好友掌心还烙着素戒的轮廓。

      “都怪我……”孟卿的指甲掐进掌心旧疤,那是上周掰安瓶划伤的,“要是早点安排治疗……”

      她的哽咽被梁眠虚浮的笑声截断,少女正用指尖描摹病危通知书上“病危”二字的凹痕,像在抚摸某人眼尾的疤。

      “不怪你的,”梁眠的冷汗浸透了蓝白条病服,呼吸间带着铁锈味:“我偷偷幸福了好久呢,我有你们陪着我,我真的好幸福的。”

      孟卿握住她冰凉的手腕,脉搏在指尖像将熄的烛火,“那就好好活着,以后还会更幸福……”

      “没有以后了,我知道的,”梁眠伸手替她擦眼泪,泪水顺着生命线滑落衣袖,“可我也好傻啊,对于这些爱我总是后知后觉。”

      梁眠忽然笑起来,睫毛沾着的雾汽凝成珠光:“你看窗外那只蛾子,像不像我们放的孔明灯?”

      孟卿没看见任何飞蛾,她只看到梁眠腕间新增的留置针,青紫血管上叠着十七道针眼,像串歪扭的珍珠链。

      少女攥住她小拇指,力道轻得像握羽毛:“太疼了,你知道吗?太疼了……”

      窗外掠过的急救车蓝光割裂夜色,梁眠攥住孟卿的衣角,她摸索着从枕下抽出叠成方块的校服:“我要是……就让我穿校服走吧,我欠他一个约定,我现在得弥补回来。”

      她涣散的眸光落在虚空某处,那里悬浮着两年前的街道,少年拽住她的书包,语气略带威胁:冠城一中,不见不散。

      可我食言了,对不起。

      但你终于能见到你妈妈了,你妈妈一定很温柔,和我妈妈一样温柔,我想我妈妈了,我要去找她了。

      “说什么胡话啊!”孟卿的泪砸在病危通知书上,今天凌晨的日期洇成灰雾,“会好的,都会好的……”

      不会的,不会再好了。

      “很多事情你们不必瞒我,我都知道的,我是我妈妈捡的弃婴,我两年前就已经偷偷知道了,我妈妈留下的存款,虽然不多,但你还是帮我给那个替我安排墓地的人吧,顺便替我说句谢谢,如果有机会,希望可以和他认识,那本笔记本,你替我还给他,很谢谢他的笔记,卿卿,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对吗?”

      孟卿哭的泣不成声,只能点头。

      “让杨序别再打架了,太疼了,为我太不值得了,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他替我挨了五刀,半个月就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别说胡话!”孟卿的泪砸在床单上,洇出灰蓝色的海,梁眠很清醒,清醒到自欺欺人。

      梁眠的指尖突然抚上她颤抖的睫毛:“左肋下两刀,右肩胛……还有这里……”冰凉的手指点在自己心口,“这里最致命。”

      “如果有下辈子,我还要和你做最好的朋……算了,做家人吧,这样就能从小就认识你了,孟卿,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任何时候,”梁眠说,“不要为我难过,不要留念自己,人需要往前走,别总是熬夜,都快成国宝了,不过,你在我这永远都是国宝。”

      孟卿破涕为笑,少女刻意制造的噪音在中显得寂静笨拙又凄凉。

      我似乎永远地被禁锢在一个最美好的的地方,一个夏天不燥,冬天落雪的地方,一个春天鎏金晚霞灼烧眼眶,秋天枫叶折做书信的地方。

      在那里,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我所有梦想祈愿都在那里,我所有异想天开的想法都在那里。

      可是命运,就像月球上的香蕉皮,不讲道理,不讲公平,我就被这可恶的香蕉皮绊倒,摔进了一场永不消散的大雾,一个永远潮湿的梅雨季,一个永不泛起连漪的湖,在这迎着悲侧,迎着寒风,迎着坚冰,迎着月光无路可退,迎着阳光盛大逃亡。

      “生日快乐,祝靳……”少女最后的尾音被机械嗡鸣声吞噬,窗外的梧桐树终于抖落了最后一片叶子,而那个从未启齿的名字,随着最后一滴药水坠入了永恒的黑暗。

      当梁眠声音渐弱时,窗台落下一只断翅的蓝蝶,孟卿疯狂按呼叫铃的手与梁眠滑落的手腕同时悬在半空。

      十七岁的少女永远不会知道,某个平行时空的2014年,曾有少年把全部未来叠成纸飞机,悄悄飞进她命运裂缝的罅隙。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默默守护着某个永远不会拆封的答案,而穿过城市上空的季风终将把灰烬带往太平洋,如同十九岁少年未曾说出口的剖白,永远沉没在2014年的暮色里。

      这些被岁月腌渍的协议,永远抵达不了该去的彼岸。

      有些馈赠是看不见的雪,落在肩头就化作秋天的谶语,雪已抹平所有焚烧的痕迹,孟卿站在榕树下看最后一片雪落在树洞,恍惚见到十七岁的梁眠与祝靳渊擦肩而过,少女发梢扫过少年藏着刀疤的腕骨,像命运草蛇灰线的伏笔。

      孟卿替换药片时颤抖的手指、毛娅旅行计划里生硬的停顿,都被她敏锐捕捉却选择沉默。

      当她听到“祝靳渊转学”的谎言,反而配合地露出恍然表情,这种心照不宣的伪装,源于自身对成为他人负担的愧疚。

      她在疼痛中清醒地数着朋友们拙劣演技的破绽,如同数着天花板裂缝般冷静而绝望,这种离真相仅隔窗纸却无力捅破的遗憾,化作眼角凝结的冰晶。

      当孟卿烧毁遗书与戒指时,火焰吞噬的不仅是少年隐秘的爱意,更是两个灵魂在错位时空里始终无法共振的证明。

      梁眠临终前望向虚空的眼神,或许正穿透生与死的帷幕,窥见某个平行时空里:母亲没有在雪夜捡到女婴,少年勇敢的表达心意,而她的癌细胞只是体检报告上一个被红笔圈错的可疑阴影。

      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梁眠的遗憾如同一张密织的网,既裹挟着未竟的执念,又渗透着对命运无常的惘然。

      而两百米外的殡仪馆,两只棺木同时滑向焚化口,青烟纠缠着升上云端,终究散成无人解读的言语。

      两份死亡证明被风雪卷向不同的焚化炉,就像他们永远错位的命运:一个带着说不出口的爱意长眠,一个至死不知自己曾被如此深刻地爱过。

      焚化炉吞吐青烟时,毛娅将灰烬撒进排风口,纷扬的余烬中有星点火光闪烁,字句化作烟,在冠城上空下成十七年来最大的雪。

      那是遗书最后一句:

      “那段沉入心底的秘密,于某个夜晚长眠,不了言说却暗涌长流,自此,此夜永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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