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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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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七月清晨泛着咸涩的潮气,梁眠在旧风扇的嗡鸣中惊醒,她盯着天花板上摇晃的吊灯,胸脯剧烈起伏。
潮湿的晨雾漫过深水埗的唐楼,梁眠在第六次惊醒时抓住了窗边的铁栏,汗湿的睡衣贴在后背,指节泛着缺氧的青白———又是个梦。
“还好只是噩梦。”少女将冷水泼在脸上,蒸腾的热气里煎蛋在铁锅里滋滋作响。
手机屏幕亮起,屏幕上显示:2016年7月15日
褪色的蓝白校服裙换成了米色棉布连衣裙,她踮脚取下门后褪色的帆布包,日报的油墨味混着街市鱼腥扑面而来。
陈伯的报刊亭蜷缩在中央大厦拐角,铁皮屋檐往下滴着昨夜的雨水。
“陈伯早。”手腕上的红绳铃铛叮铃作响,这个习惯还是他教的,说孤女独居总要弄些声响防身。
“囡囡来了?”陈伯从报刊亭窗口探出头,老花镜滑到鼻尖,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推来一盒吹泡泡水:“你们小姑娘不都喜欢这个,拿去玩。”
梁眠看着面前的泡泡水,恍如隔世,她接过,甜甜的道谢:“谢谢陈伯。”
嘴唇贴在冰凉的管口,轻轻呼出一串虹光流转的泡泡,带着咸味的海风倏地静止,最大那颗水晶球般的泡泡撞在黑色西装翻领上,“啪”地碎成十七岁的星尘。
阴影如铁幕笼罩而来,梁眠听见自己颈椎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视线一寸寸攀过笔挺的枪驳领,掠过滚动的喉结,最终坠入那双淬着寒星的眼睛。
祝靳渊单手插兜俯下身,古龙水混着薄荷烟的味道扑面而来,海盐的气息裹住呼吸,两万一千九百个日夜淬炼出的本能让她脊椎发麻。
香港的蝉鸣在这一刻骤停。
“梁小姐好兴致,”男人俯身的姿态像猎豹戏弄垂死的羚羊,温热的呼吸烫着耳垂,“四年不见,学会用泡泡谋杀旧人了?”
血色从脖颈漫到眼尾,少女后退时撞翻整摞杂志,这个动作取悦了男人,喉结滚动出低沉的笑:“舌头被猫叼了?”
五年时光将他淬炼得更具攻击性,眉骨那道疤比记忆中深了许多。
梁眠不知道该说什么,后腰抵在冰凉的报刊架上,塑料瓶里的肥皂水洒了满手,她没想过会再见到他,她别过脸,却被他捏着耳垂转回来。
男人嗤笑一声,西装裤料擦过她棉布裙摆:“装傻的模样倒是没变,”他忽然俯身,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装不认识?”
“祝靳渊!”少女的怒喝裹着水汽,像奶猫炸毛。
“终于肯叫名字了?”他摘下她发间的玉兰花瓣,碾碎在掌心,“你抖成这样,街坊会以为我在收保护费。”
塑料帘幕被海风掀起又落下,陈伯擦拭老花镜的动作顿在半空,老人浑浊的瞳孔映出少女骤然苍白的脸,“你们俩个不是识得嘛?零五年……”
零五年的香港,街头灯火通明,巍峨的高楼遮了半边天。
再繁荣的城市都会有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它贫穷、黑暗、见不得光,被藏在车水马龙的深处,被锈到发黑的铁网隔在世界之外。
铁网外面是平坦大道,大道对面是成林的豪宅,而铁网外里只有一大片低矮的平房,以及蜿蜒的、狭窄的、幽暗的小巷。
她时常会到街边去,看见有人随手扔在路边的塑料瓶罐就捡起来,攒够了就拉到巷口的废品站卖掉,多的时候能有十几块的额外收入。
或许很难有人想象这样的生活状态,但当时的她就是如此,用隔壁阿婆的话来说,她这种人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她捡瓶子捡得越发勤快,天不亮就出门,可还是快不过邻里的“同行”,这里多的是靠捡瓶罐为生的人,僧多饭少,因为抢瓶子打起来的事情时有发生,后来隔壁阿婆悄悄给她指了条明路。
“你去大道那边,”阿婆说,“那边他们也不敢去,也没人在乎这个。”
细白手指勾着裙边,像株过早抽条的花骨朵,其实梁眠也不敢去,最多在附近的巷子寻找有没有“漏网之鱼”,运气好的时候,还是能捡到几个的。
腿因曲的太久而发麻,她拍了拍沾灰的裤腿站起来,看到巷子里的路灯稀稀拉拉的亮起来,她才意识到天色已经不早了。
回家的路上会路过一间报刊亭,亭里有个看亭的老人,他总是一个人看着一间小小的报刊亭,每次路过这里,他都会从报纸中抽出身来,自然的递给她一根冰棍。
她不爱说话只向他微微鞠躬,他不会嫌弃还会慈爱地摸摸她的头,让她赶紧回家,不用开口说一句话,像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九月的香港依旧蒸腾着黏稠暑气,梁眠攥着书包带走过转角时,海风正掀起她浆洗得发硬的棉布裙摆。
街角报刊亭铁皮棚顶泛着经年的锈迹,玻璃柜里摞着日报与八卦周刊,老式电话桩投下的菱形阴影里蜷着只布偶猫,而男生就倚在斑驳的绿色漆柱上。
陈伯正在整理《东方日报》的财经版,头条照片里靳氏集团董事长的脸被霓虹灯牌切成碎片。
这次她回家回得有点晚,路过时老人已经将报刊亭收拾的七七八八准备离开,她犹豫了一下,而就在那一刻,她看见了站在亭子旁边的男生。
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身上穿着黑T恤,被海风吹的有些凌乱的发丝却在不经意间透露出难以掩饰的野性,姿态懒散的倚在电话杆旁,摆弄着手中的蝴蝶刀。
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熟人更是滚开的感觉。
洗衣粉的柠檬香掠过鼻尖时,男生指间的刀刃堪堪停住。
他比同龄人高出一截的身影切割着霞光,投下的阴影恰好笼住梁眠缀着雏菊刺绣的裙角。
梁眠的鞋尖蹭过地面,瞥见他运动裤口袋里露出的绷带卷,远处渡轮鸣笛穿透潮湿空气。
老人看见她,如往常一样向她问好,男生也抬起脸看过来,那一刻,她却莫名的不敢再靠近报刊亭半步。
即使她知道,她走过去,老人不仅不会赶她,还会无偿给她递上一根冰棍。
见她没有动,老人开始喊了她一声:“囡囡。”
男生不明所以,目光紧盯着她,对上他的视线,她生出一丝胆怯,毫不犹豫地转身跑掉了,书包侧袋晃动的小松鼠挂坠在阳光下划出可笑圆弧。
“你冷着个俊脸,都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身后老者的调侃像根细针扎进太阳穴,他漫不经心转着刀柄冷笑。
“跑了才好。”男生开口,声线带着变声期前的清冷。
他数着女孩逃跑时落下的脚步声,十七步后消失在街角。
训练营内不长眼的枪弹、拳台边飞溅的血沫、父亲秘书递来的转账凭证……这些都比不上少女踉跄时扬起的发丝更锋利。
“那个男生是陈伯的亲戚吗?”少女踮脚数着台阶上的霉斑,第四级木板下压着继父入狱那天的日报。
楼道忽明忽暗的感应灯照见墙缝里滋生的青苔,像极了父亲醉醺醺举刀时脖颈暴起的血管,八岁的小女孩每每想起,还是会做噩梦。
男生踢开脚边的石子,后槽牙碾碎最后一丝甜腻的陈皮糖,训练营教官说过,人类瞳孔会在恐惧时放大0.5毫米。
可方才那双杏仁眼里翻涌的不仅仅是恐惧,就像三年前他在伏尔加河看见的碎冰,看似透明却裹挟着深不见底的漩涡。
二楼窗棂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梁眠慌忙收回探出栏杆的半个身子,校服裙摆扫落窗台积灰的观音像。
母亲总说打碎神像会遭报应,可如果神明当真存在,怎会允许讨债人的红油漆夜夜爬上她们的门板?
暮色漫过骑楼时,两个影子在报刊亭投下的菱形光斑里短暂重叠。
陈伯把当日的《港岛日报》头条对折三次———那上面登着靳氏集团收购澳门赌场的消息。
玻璃柜台下泛黄的报纸,眼角皱纹堆叠成隐秘的叹息,那些发霉的铅字记载着靳家二十年前的航运帝国,也记载着某个暴雨夜产房里戛然而止的呼吸。
权力之巅,妻离子散,兄弟反目。
后来的几天,梁眠也没再去过报刊亭,邻里邻外依旧有人为了抢瓶子打架,铁网外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
梁眠放完学,就会跑去隔壁的巷子,去更远的街道,等到她忙完回来的时候,报刊亭的白色卷帘门已经被拉上。
傍晚的夕阳落在一角,报刊亭的榕树堪堪洒下一片阴影,有风吹来影子就跟着晃动,她蹲在不远处看了良久,腿麻了才起身离开。
九龙城寨西侧巷道的霉斑在夕照里蒸腾出腐殖质气息,梁眠攥着编织袋,这是她收集的第七个汽水瓶,每个能换五毫子。
斜刺里伸出的球鞋碾住袋口时,她听见粤语粗口混着鱼蛋摊的咖喱味飘来:”垃圾妹,你阿妈係扫街婆啊?”
“我、我在做资源回收。”她苍白无力的解释着,试图说服他们。
“喂!”为首的小胖子指着梁眠,像指着一个笑话,“小邋遢,真呀真邋遢,邋遢大王就是你……”
后面的小伙伴们都笑了起来。
小女孩蹲在他的阴影里,紧紧护着怀里的麻袋,酸着鼻子说:“我不邋遢的,我很干净的……”
妈妈不经常在家,但家里的东西都被自己打扫的干干净净,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一样,会洗的很干净,香香的。
她总说,就算没有崭新的衣服,也要做一个干净的小孩,不仅是外表干净,内心也要干净。
所以,即使在最肮脏的巷子里,她也没有让身上沾到一点污泥。
可麻袋被拽走,里面花花绿绿的空瓶洒落一地,梁眠摔倒在地上,看着小胖子一脚踩扁一个,仿佛找到了天大的乐趣,哈哈大笑起来。
小胖子捡起脚下滚落一地的瓶子,像看垃圾一样看着她,下一秒,瓶子砸在了她的身上,白色的上衣立即出现了个印子,她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掉。
“看,她多脏啊!”他们捏着鼻子嬉笑,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垃圾大王,野孩子……”
无数尖锐的叫声充斥着她的耳膜,她将头埋在膝间,觉得自己可能是生病了,不然为什么有点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