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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七十四~八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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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第五个春天到来时,我和季寒已经分开了几个月的时间了。
生活仿佛重新走上正轨,也重新被琐碎填满。每当我拆快递被划伤手指时,或者在食堂发现爱吃的菜已经卖完了的时候,我的心被那种具体的、确实的烦恼填充着。
踩在学校熟悉的沥青路上,看见呼啸而过的自行车群,甚至北方天空高远的云,我觉得这些才是人应该关注的真实生活。
当然,还有实验室里那么多具体的昆虫在等着我。
所以失恋的朋友们,转移注意力去关注身边的生活和事物,真的是个不错的方法。
最后一次收到关于季寒的消息来自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正在图书馆里为论文准备资料,去接开水泡咖啡提神的时候,那条信息刚好进来。我看愣了,开水满溢出来还烫了手。
“明珀姐,季寒是我堂哥,他自从和你分开以后就一直不开心,你能不能帮帮他?”
接着又是一条:“不好意思有点冒昧,明珀姐,我叫季月,我真的没骗你。”
我收拾了溢出来的咖啡和一地狼藉,回到书桌前坐下的时候,依然没想好应该如何回复她。
季寒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分手之后有一段低谷,也正是他是个好人的另一项证明,就和我一样。既然彼此都是好人,就不应该再迁延折磨下去。
那时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近乎做作的决心,也天真地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后来我没有回复季月。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来来回回,却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那一点细小的纠葛就是我和季寒分手后的全部了。他一次也没来找过我。
七十五
夜晚的阳台上,我裹着大围巾看暗调里的湖光山色。岳然在与我通话,他不高的情绪因为我转告的祝苑之的那一番话而稍稍被点亮了一些。
“那我可就要跟你‘分手’了啊。”我开着玩笑,“你这次可要好好珍惜祝苑之,不要再犯以前的错误。”
他又说了点什么,我没听清,手机振动了两下。我看了一眼,是新闻app的弹窗通知,汀川县发生6.8级地震。我的目光粘在汀川那两个字上。
“明珀?明珀?”岳然在听筒里叫我。
我的手有一点发抖,想要站起来,可不知道什么力量在压着肩膀让我动弹不得。上一次看到这两个字还是在季寒留给我的字条上。
“岳然,岳然我先挂了,我要打个电话。”
岳然还在那边叫我,可我顾不上了。
那个被输入通讯录后就一直安静躺在那儿的号码被我翻出来,我急切地按了下去。电话是通的,嘟嘟的等待音毫无情绪地一声声响着,但一直没有人接。转入语音留言后我挂掉电话,再打一次。
没有人接。
在还想拨第三次号码时我熄灭了屏幕,只有两秒的思索,我打开购票网址。
汀川是西北省份一个不大的县,那里没有机场,我只能飞到距离它最近的殷市。买了最近一班出发的机票,没顾上带什么东西,我开车向机场驶去。
七十六
飞机在夜色中离开了弄城。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了一眼机身铁翼下的万家灯火。再回来的时候一定是和季寒在一起的,我在心里说话,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
飞行时间只有三个小时,可这三个小时里我却一秒也平静不下来。地上的人们在关注着那一场地震,高空里的飞机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盒子。夜航中,人们在黑暗中鼻息平缓地睡着。
我的目光无措地放在座椅上,放在舷窗上,放在偶尔经过的空姐的脸上。坐在我隔壁的女生碰了碰我的手肘,我看向她,认出是她。
弄城市局那个从肃大毕业的法医,我去送材料的那天和她聊过。
“真是你啊,好巧,你去殷市干嘛?”她小声问我。
法医。她的身份以及她现在赶往的地方都让我的心像被紧紧攥住一样疼。
“我去汀川找人……”我讷讷地说。话语是有力量的,它们会刺破情绪的气球。我的双眼失去了控制一样,木然地涌上一直被压抑着的眼泪。
一小股沉默的气团在我俩之间停下,她没再接着问我任何事,而是环住了我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拍着。
“没事的,我接到消息的时候说地震影响的大部分是山里,没什么人的。”在机舱持续而低沉的嗡嗡声里,她轻声安慰。
——“明珀,这个月我要去汀川山里跟组,这是我的号码。”那张纸条被我紧紧捏在手心里。
我闭上了眼睛。
七十七
每个人的生命里有那么多的人来了又走,我们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大部分离别。可是如果问你,谁是那个你想起会与之永别就心痛的人,我相信你只会想到一个人的影子。
不是惋惜,不是遗憾,而是真切的心痛。心脏牵扯着附近的肌肉和筋脉一起痛的真实感。
下机后,庄雁南让我跟她一起走。从殷市去汀川的几段公路都被交通管制了,私家车根本进不去。殷市市局法医处派人来接庄雁南,我得以跟着他们的车往震中区域走。
我心里清楚这是庄雁南帮了我一个大忙,她同时也担负着风险。我再三保证一定会注意自己的安全,并且尽己所能提供我能给的所有帮助。
出汀川的公路上有很多车辆从夜色中驶来,车灯像张皇的眼,车里都是逃离余震的本地居民和游客们。
我们一路逆行进川,前方排成车队的是一辆接一辆的大型卡车,它们拖载着救援物资往里走。我坐在车后排靠着窗户,脑子混沌地看着那些行进的庞然大物。
有些地段的公路路面像掰断的巧克力片一样裂开,车辆小心翼翼地避开。偶尔我能感觉车身被微微晃动,那是余震来了。
我竟没有多少恐惧。漆黑的车窗反射着我苍白呆滞的脸,我离奇地想如果找不到季寒,那我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自从下了飞机我隔一会儿就给他打一个电话,依然是能打通但没有人接的状态。
我真的很后悔为什么之前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这样他好歹能知道我的号码,如果不能用自己的手机,至少可以通过别人的手机来联系我。
前方是遍布疮痂的茫茫大山,我们彼此的音信散落在山重水复之间。
七十八
汶川地震那一年我还是个中学生,从电视上看到那些惨烈的画面和救援的紧张虽然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毕竟没有实感。
常年生活在平原的我,根本不知道山崩地裂到底是什么样的,山无棱天地合也只从汉乐府和琼瑶那里听过。直到那一天亲眼所见。
汀川位于青岭山脉,那是土地被挤压出皱褶的地方。我们抵达救援指挥部划定的工作区域之后,看到的景象让我终生难忘。这里已经是昔日汀川热闹的所在,算得上是县城的中心,但此刻却像沉入深海一样令人恐惧。
如果这里曾有山神,那山神也死了。如果草木有灵,那它们也被吓呆了一动不动。
伫立在街尽头的山断了,不管不顾的石头泥土灰尘树木,所有一切都杂乱地填塞着空间,毫无逻辑。我曾在观察昆虫精细胞时感叹于自然造就那种螺旋状的鬼斧神工,但现在,自然用它任性随意的一面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
它是无情的,不讲道理的。在它面前,有情众生太渺小了。
我们才到了不一会儿,已经陆陆续续有救援队伍抬着担架把死者送进庄雁南他们工作的临时帐篷。
抬进法医那边帐篷的都是已经去世的人,庄雁南他们需要提取DNA,记录牙齿特征和体表特征。在他们隔壁还有画着红十字的医用帐篷。
那尚且鲜艳的红色十字代表了生命。几步之遥就分隔了阴阳。
我并不知道季寒的剧组具体在汀川哪里,只能在附近打听。有时茫然地走回工作区,我停在那两个帐篷之间的空地上,看见有送去医生帐篷的就小跑过去看,有送进法医帐篷的,我像被钉子钉住一样不敢上前。
并不是害怕面对遇难者,而是怕那些遇难者里有……季寒。
八十
晚上我就住在庄雁南的宿舍里。余震引起的晃动已经让我麻木。
灾难救援的反应迅速,遇难者遗体身上还没有出现腐败迹象,但庄雁南他们依然提取到一些昆虫个体样本,希望我帮忙辨别一下。
临时办公区的条件和设备都有限,好在我能看出那些昆虫大部分是青岭地区常见的种类,并以个体的状态和出现的数量推测废墟下的温度和湿度条件,为后续的救援做准备。
一直忙碌到凌晨三点,我和衣而卧,勉强在半梦半醒之间睡了几个小时。
在那些碎片化的梦里,我看见季寒在敲我家的门,我不知道是以一个什么样的视角才能同时看到了屋内的我和屋外的他。我冲过去把门打开,视角落回我自己身上,门外空空荡荡。
睁开眼时屋内一片灰蓝色,太阳还没升起。这种沉郁的色调好像让空气也开始发出苦味。旁边床上庄雁南还在熟睡,她昨天也累得够呛。
我轻手轻脚地起床,到卫生间用冷水让自己清醒,然后出了门。
县城的楼房塌了许多,昨夜的废墟上响彻了人们的哭喊声和救援人员的呼唤声,那些声浪现在喑哑如受伤小兽的呜咽,无望彷徨却也无法止息。
虽然天还没亮,但已经有许多人在废墟间忙碌起来。
我向更远一些的废墟跑去。即便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季寒,我也想多为这个地方做点什么。
八十一
其实在废墟间寻找的过程中我心里是忐忑的。
我知道专业的救援人员,包括庄雁南他们那些医生都是经过训练的,那些训练确保了他们在目睹遇难者时不会引发深层的心理问题。
我只是一个研究虫子的,虫子的尸体与人的毕竟不同。我的理智让我担忧着自己是否会被刺激到,但情感上我不想让自己停下来。
在那样交替的思想冲突之下,我竟然真的在一块倒塌的墙垣边听到了微弱的人声。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大声地喊,希望那道微弱人声的主人知道有人来了。
人声并不构成完整的句子,更像是无意识的呓语和闷哼。我大喊着坚持,控制不住地崩溃大哭,然后跑到有救援人员聚集的地方呼救。
穿橘红衣服的救援队伍汇集到墙垣这边,我瘫倒一样蹲在地上不住地哭。那时候我没办法解释我的眼泪,那个被困住的人还活着,已经有很多人去救他/她,我应该高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明珀?”有人从背后叫我。
“明珀!”
我哭得快要大脑缺氧,像幻觉一样,我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回过身去,在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时候,我已经被紧紧地按进了一个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