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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六十六~七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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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我往茶山上踽踽地走,爬过一段不长的石阶就到了那家位于狮林茶园里的茶舍。
雨刚刚才停,雨气尚未散去,到处弥漫着轻烟似的薄雾。我闻到空气中放线菌制造出的土臭素味道,那是一种湿润泥土的清新味。
茶舍的玻璃窗里挂着扎染的蓝色布帘,我的目光移过去,一眼就看见了窗边座位的祝苑之。没办法,她长得太招摇耀眼了。我心里轻叹着观赏了一会儿窗边的美人,才继续往店门走去。
那天那条信息上写——“明珀,能单独约你喝个茶吗?我有些事想和你聊一聊。”
单独,意思是这事儿不必让岳然知道,可我和她之间唯一的话题不就是岳然吗?岳然激动得直拍我:“再探再报。”紧接着给我发了个微信大红包,嘱咐我和祝苑之想点什么点什么,而且最后一定要我买单——“可不能让她破费。”
我的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了。
我想以寒暄开场,可祝苑之却开门见山:“你真的喜欢岳然吗?如果我拜托你和他分手,你会同意吗?”
大美女就是坦荡,坦荡得我都有点瞠目结舌。虽然心里巴不得全交代了,可我还顾忌着岳然对我这个假未婚妻寄予的厚望,只能故作矜持:“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喜欢岳然是吗?你为了他不惜在我面前当一个第三者,这样值得吗?”
我克制着自己,按照计划念着台词。
“也许在你眼里我是个坏人吧,但是我希望你考虑一下。你应该也没有那么喜欢他,对吧?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我是知道的,你看岳然不是那样的眼神。”
祝苑之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就像环绕在我们周边的茶树。清清凉凉的,很淡却很美。
六十七
“你知道纪德的那本《窄门》吗?”祝苑之问我。
上学时候我读过那本书。青梅竹马的表姐离开了表弟,她虽爱他,但她却说“你在远方的时候,我爱你更深。”最后他们终生未再相见,表姐孤独地死在疗养院里。真是动人又悲伤。
我点头。
祝苑之朝我微笑:“我觉得那里面写的都是狗屁。”
我的心在小小地欢呼。难怪岳然这么爱她,她真好,又漂亮又敞亮,我都有点羡慕她了。
“我爱他。我本以为只有失去了他我才会永远爱他,后来我发现那是我的臆想,不在一起,爱就没有意义。”
祝苑之的话飘飘渺渺地缭绕在我的头顶,如同不远处林荫寺传来的钟声和梵音:“我和他都只有这一辈子的相逢,我要爱他到山穷水尽。”
那张流畅而美妙的脸就在我面前,她说话时眼瞳里像闪烁着星子。我被看得快要忍不住脸红了。
后来我又不着调地与祝苑之谈了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又不是真的需要紧紧抓着岳然不松手。
祝苑之的话不只是对岳然的一种告白,也在某些地方点亮了我。离开狮林茶园的时候我的心被一种奇妙的情绪充盈了。
那是一种由兴奋欢乐和悲伤混合而成的情绪,为了厘清和消化这种情绪,我没有急着回城。
六十八
狮林茶园边上就是西郊的森林。我一个人静静地在林间走动着。
这一片生态保护得好,我们所的昆虫采集和观察地就设在这儿,我对此并不陌生。
林间雾气丝丝缕缕沁入我的头发。不远处是枳江,虽然现在被树木遮挡了视线,但我似乎隐约能听见江声阵阵。的确能听见吗?我不确定是否是我的幻觉。
能确知的是在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成千上万的昆虫在陪伴我。它们没有人类的语言和情绪,甚至更多人会害怕躲避它们,但此刻我只感到一种被陪伴着的温柔,来自自然的爱意。
我爱他。祝苑之说起这三个字时的眼神是那么笃定。人类在这世上能笃定的事实在是不多的。
我爱他……
如果摒弃了所有一切考量因素,剥落到最终的那个问题——我是否还在爱着季寒?我想真诚地问问我自己这个问题。
雪夜提分手的那天我是爱着他的。
分开的七年间我在心里以他为借口去逃避新的感情。
再重逢时我贪图着见他,又害怕见他。
他在不开灯的角落亲吻我时,我整个背脊蔓延布满了的温暖与冲动。
除了我爱他以外,再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六十八
到弄城国际中学的时候又在下雨,和上次来时一样,真巧。
我向门卫出示了一下工作证,说我是来找上次参加生物讲座的一个班级的老师的。用的理由很拙劣,我说我向那位老师借了东西,需要当面还给她。
听过我的描述之后,门卫大叔摸着下巴想了想说:“啊,你是说小季老师吧?你等着,我给他们办公室打个电话。”
“小季老师?”
“对,新来的英语老师,叫季月,月季的季,月季的月,名字多好听啊。”大叔健谈,我看着他扭头走进门卫室,拨通了桌上那台电话。
回过神来,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叫住大叔:“我忽然想起还有点急事,我下次再来。谢谢您。”
我开着车往家走。路过湖滨路时侧目看了看那一盏弄湖,原先总是眼神逃避着不忍看的湖心岛在雨收云散后显出鲜明的色彩,青绿更甚,如盛放于水晶杯中夺目。
季月,多好的名字。我的回忆也像盛开了一朵月季花一样鲜明起来。
一朵花瓣一朵花瓣那样平展开来,那种盛开的感觉让我想奔跑或者与人拥抱。
哼着歌锁好车准备上楼时,岳然的电话打了进来。正好,我正想找个好时机把祝苑之跟我说的话转告给他,他一定能高兴疯了——“喂岳然,你可要请我吃一顿大餐……”
“明珀,我姑妈没了。”
六十九
赶到医院时我先看到了林樱,然后陆续是其他同事。走廊里,岳然陪着一对坐在长椅上的老夫妻,那应该是他的父母吧。
我穿过走廊里飘满消毒药水味的空气走过去,尚且有些茫然:“怎么回事?”
“脑溢血,送来得太晚……”岳然的声音带着哭腔,可他到底是强撑着,没在父母面前哭出来。
我有点不相信他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个老岳,可是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同事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脑溢血,怎么会呢,老岳还不算太老,平常身体看上去也很健康。
“她一直有高血压的毛病,身边也没个人照应……”岳然的父亲低声说,即便是历经岁月的老人,在亲人逝去时也无法平静。
“你也别这么说,你看岳蓝单位的同事们都来了,平常都照应着呢。”岳然的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孩子,谢谢你们来医院啊。”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背靠在墙上。
我给老岳求的平安符还在口袋里放着,总想着哪天在办公室给她。我把手伸进兜里摸到那只平安符丝绸的手感,它好像有了热度一样烫着我的指尖。
老岳被转移到医院地下一层的太平间。我看见所里的几个领导一直在忙前忙后地没有走,在他们面前,我好像一下子又变回了孩子,显得那么手足无措无能为力。我不想让自己如此孱弱。
狠狠地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我强打起精神。
然后我看到走廊尽头站着一个身披僧袍的和尚师父。
七十
我本以为他只是路过,但他就那么一直站在一个位置好久都没有动。和尚一直面对着我们这个方向,眉目垂着,并不看任何人。
“那位是谁?”我问边上的岳然。他一开始也有些茫然,但很快意识到什么。
后来我看到岳然的父亲过去与和尚说了些什么,再然后是岳然的母亲去把情绪激动起来的岳然父亲拉开。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在走廊尽头半明半暗的光影里,摆荡如蜉蝣。
那个故事,后来是岳然跟我讲述的。当时我们在研究所的办公室里帮老岳整理她的遗物。
老岳是九十年代的大学生,那个时候大学生还是金贵的,象牙塔里的都是天之骄子。她在这些天之骄子中找到了最好的那个——她与同系的同学谈起了恋爱。
同学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才子,专业学得好也很有风流气质,是会穿着白衬衣弹吉他的那种。他们本有光明的前程。
但同学在经历了一连串的“打击”之后——岳然没有提供细节,也许他也不知道——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了寻求宗教意义上的解脱。在他们的年纪到了本该谈婚论嫁的时候,同学却毅然在林荫寺出了家。
老岳的爱情与尘世所有的诱惑都没能留住他的脚步,那种决心是超然的。
一个青涩的故事本该到此为止,但老岳却没有让它结束。
他们毕业的那一年,大学生工作分配制度已经走到了尾声,但老岳赶上了末班车。老岳被分配的工作单位在上海,她没有去,而是留在了弄城,经历了更多本不该经历的颠沛之后才终于进了弄城分所。
七十一
我知道为什么是弄城。我想,我也懂得了那天老岳看着我的平安符问起林荫寺时的眼神。
因为他在这个城市,就在西郊枳江畔,就在树木掩映的暮鼓晨钟里,他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
“我不知道慧觉师父知不知道我姑妈一直没有结婚,”岳然有些黯然,他垂着头把一叠书码进纸箱,“但以我姑妈的性格,她一定不会主动告诉他的。”
“你说我姑妈这么做值得吗?为了一个放弃了她的人就这么一直守着,一直孤单着?如果她后来结婚了,也许在发病的时候身边还能有个人及时送她去医院。”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也许——我只是说也许——老岳是如《窄门》中表姐阿丽莎一样的人物,她们选择用遥遥相望的方式去保全爱情,选择通过最艰涩的窄门去触摸永不堕落之爱的轮廓。
这猜想足够浪漫,可它却也让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没了就是没了,我们的每一寸细胞和神识都会飘散到宇宙里去,下一次再相遇,恐怕就是浪花里毗邻的两个泡沫而已。噗地一声被海水拍散,什么都没了。
茹苦,热望,惦念,相思,珍视或无谓的一切都会消失。
我在无法自抑的泪水里把给老岳的平安符放在了盛满的纸箱最上层,这本就是给她的礼物,我希望它能永远陪着她。
七十二
之后的几天我请了年假。不想见人,就把自己封闭在家。
那天从医院回到家,我在门缝里发现一张纸条,是季寒留的。他说他要跟剧组去西北一个月,留下一个手机号码,却没说留这号码是什么用意。
他的身体应该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我也知道作为一个成年人没有那么多可以任性随心的机会。
我把手机号码输入通讯录,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打过去。
我很明白我自己的心,却也知道最近我情绪的起伏太过剧烈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任何决定都是对他和我的不负责任。
我要好好地,好好地想清楚。等季寒回来以后,我就去找他。
这几天里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修改论文,还把季寒编剧的几部电影看了一遍。
从那些影片里,我能看出他不得不迎合市场的部分,也能看出他诚实地借用角色表达自己内心的部分。当那些角色说台词时,我想象是季寒在对我说话。
我已经很擅长想念他,所以并不感到孤单。
在我们没有出现在彼此生命中的七年里,他说了那么多的话。我想要一字一句地听清楚。
七十三
期间我又去了林荫寺一次。并不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去,可总还想去看看。
我在寺庙的院墙里漫无目的地走。秋天的弄城并不冷,城市温顺,没有北方的凛冽寒风。因为枳江和弄湖,或者不远处的大海,弄城的秋天也是湿润的,总像含着一抔怅然的泪水。
空气里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了桂花香,我闭上眼睛细心地闻了一阵子。
桂花的香味总能激起人的念旧情绪,它引诱着人去想一些旧时光里的旧故事,却又缄默无言,不肯给出哪怕一句关于结局的谶语。我睁开眼,看见一些访花昆虫轻盈飞过了树丛。
它们的单纯令人羡慕。
有一个年轻的和尚路过我的身边,我向他询问慧觉师父时,才知道那位师父已经开始了为期半年的禅修闭关。
“慧觉师父是自请闭关持修忏悔的,如果施主要找他,还请明年春天再来吧。”
“师父为什么要忏悔?”我脑中浮现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清癯身影。
“这贫僧就不清楚了,慧觉师父只说自己犯了戒律。”和尚双手合十。
这个疑问后来终于还是得到了解答。
我在大雄宝殿供奉超度牌位的地方,看到了写有岳蓝名字的往生莲位。供奉人那里的落款是“阳上 吕春江”。几乎是第一时间的福至心灵,我知道吕春江就是慧觉师父在家时的名字。
他用尘世里的名字祭奠她。在修行的路上,他这次的回望恐怕是他们最后一次的相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