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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五十~五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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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和季寒分手后的那个冬天我过得并不好。虽然一直努力想把感情生活和具体的生活分开,但这事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课我照上,小组讨论兢兢业业地参加,作业更是一丝不苟。但是我总会有失神的片刻,眼前晃动着数据和条目,思绪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头脑中一片空白,重新落地时又要从头看文献。
不知道是否出于该死的默契,我们都没有再联系对方。
这样也好,拖泥带水藕断丝连最是不堪。不愧是我的季寒。我竟然莫名其妙地对他的决绝生出一丝骄傲情绪。
父母是开明的,他们从小对我不多加干涉,但在我念到研二的时候突然开始张罗要让我去相亲。见的都是他们老同学老同事家的同龄孩子。
用同样学生物学出身的老爸的话来说,这样的择偶方式是“正向选择”,对生物来说是更能确保后代适应生态环境的明智方式。可他忘了昆虫还会“异向选择”。
它们对那种与己不同的、带着迷惑危险性的个体更加着迷。就像季寒之于我。
可这话终究是不能跟父母讲的。于是我很顺从地去参加聚会和晚餐,然后在对方对我表现出好感的时候,很没出息地退却着。在我没想好我的感情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我不想把别人拖下水。
毕业之后我如愿以偿地来到弄城。离开了父母关切焦虑的视线,实际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更加自由了,还是更加迷茫了。
五十一
我回家时在大堂电梯前又遇到季寒。他还穿着那身在首映礼上的衣服,看样子是刚结束了工作回来。
你们有没有过那样的感觉,当你遇见一个人或者看到一件事之后,那个人、那件事就会在生活中反复出现。这是一种巧合吗?
客套寒暄什么的好像不太适合此刻的我们。我在他身边站了站,能做的只有把藏在外套口袋里的钥匙拿出来递给他。
季寒没有接,他的手插在衣兜里没有拿出来的意思。低头看了眼我举着的钥匙,季寒说:“你收着吧。”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你女朋友知道了会不开心。”换位思考,如果是当年的我知道有人这样和季寒相处,我一定会很难过的。
“她不会不开心。”
怎么会呢……当然,也许人家是那种气量很大的女孩子,对他又特别的信任。比我要强上许多吧。
我的眉目暗了一下,那只徒然伸出的手只好又收了回来。季寒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之后一路就是安静,很奇妙,从前我们明明有那么多话题,现在却只能沉默。
我做不到坦然嘻嘻哈哈像面对岳然那样对他,也做不到毫无私心像面对全昊那样对他。他是季寒啊,扎在我心底的一根刺,尽管我把它埋得很深很深。
那根刺随着电梯轻微的晃动又往下多扎了几分,我又体会到那种心脏又疼又痒的感觉。有一瞬间我有冲动从这里逃走,从季寒的生命里彻底消失。
如果他现在幸福,就让他永远这么幸福下去不好吗。
他有了其他人所给予的爱,这多么好。我不指望他这么多年还在爱我,那种念头只是自鸣得意的虚荣。为了那种虚荣而让他饱受折磨,这怎么可能是我的本意。
巴不得他对我一笑了之,天宽地阔。
五十二
在他家门口季寒意外地叫住我,“要不要进来喝点东西?谢谢你今天来看首映礼,我想听听你对电影的想法。”
明珀,当时点头的你难道没有藏着一点私心吗?我不想为自己粉饰,人的可耻之处总在这种暧昧的罅隙流动出来。那时我向前走了一步,忘记了林荫寺中长着小鹿眼睛的姑娘。
季寒的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这里几乎是当年他在文化产业园租住的家的翻版,家具只有黑白两色,没有多余的鲜艳的装饰物。
靠墙是一大排的书柜。我盯着那书柜发呆。曾经存在于我幻想中的我们俩的家,就应该有这样的书柜。用来盛放季寒精致而丰富的灵魂。
“你喝什么?有咖啡,普洱,还有红酒。”季寒走到厨房去,声音从那边飘过来。
今天已经灌了一肚子可乐和咖啡了,又实在不想在季寒面前因为喝了酒而卸下防备,我说:“普洱吧,谢谢。”
他泡了茶端出来,我看着他手上端的东西笑了笑。季寒喝茶从来不讲究,他从前就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只是喝个东西,却要搞出那么多繁文缛节。于是盖碗公道杯茶滤一概皆无,只有两只白瓷杯子。
茶杯放在我的面前,他坐在沙发与我斜对角的位置,气氛严肃得仿佛我在给他做访谈。
“我不懂茶,这是朋友送的茶叶,你尝尝看。”
我点点头,用喝茶掩饰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慌乱情绪。鼻尖氤氲着一种熟普独特的红枣香味,我的神思被微微牵扯了一下,然后想起一个不错的话题:“恭喜你啊,达成了你的理想,你写的东西被那么多人看见了。”
“而且写得很好,我很喜欢。”我说得虔诚万分。
五十三
“那你的理想呢,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季寒的眼神像冬天的星星,他看着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只能把眼神移开。
我没办法和他长久地对视。我会想哭,我会想跑,我会失去努力维持的体面和风度。
于是我只能看着茶杯中或卷曲或舒展的叶片。赌书消得泼茶香,不知怎么的这一句诗忽然闯了进来。在多年前的林荫寺里,我捉蝴蝶,季寒坐在石阶上念着这一句给我听。
他说这句是纳兰容若笔下的李清照。那位精才绝艳的词人在战乱南渡中失去了心意相通的丈夫,她形单影只地流落在弄城。
季寒说:“弄湖很美对吗,当时她就住在离弄湖很近的地方,可她一生却没给弄湖写下一个字。”
我很讶异我在今天还能把他当时说的话记得那么清楚。我以为当时我最在意的只是眼前的青带蝶。
“弄湖是很美,可她也许认为,如果她沉醉于那种美而感到快乐,就是对失去的人的背叛。”我当时是这么说的,“再也不吃糖了,而是含着咯牙的石子度过下半生,这样也许才能让她感到安心吧。”
这些吉光片羽的回忆在我头脑里乱飞,我闭了闭眼。季寒的问题我还没有回答。
“明珀,你在想什么?”他问。也许是我太过敏感,季寒的语气变了,变成一种无奈的叹息。就好像他正在对什么事无能为力。
我实话实说:“我在想你。”
季寒就坐在我面前,可我依旧在想他。
我放下手上逐渐褪去了温度的杯子,向他倾身过去,我用目光攥住了那一双寒星般的眼:“我的生活还算愉快,唯一缺掉的、让我不安的、像含着一颗石子的,是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依然爱你,到今天,到现在。”
“但请你不要感到负担,我们都退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吧,这样对谁都好。”
五十四
在季寒面前我勇敢地坦诚了一次。可惜坦诚过后就是后悔。
我在他面前说的那些话,说白了是对另一个无辜女孩儿的伤害。尽管我再怎么没有伤害她的主观意愿,但那行为在客观上依旧是极其自私的,我无法开脱自己。很遗憾让季寒看到了我的卑劣。
“那天我走的时候他跟我说,‘宝音最终还是回到了草原,他们的马群也迎来了新降生的小马’。”
岳然正在男装店里试衣服,我像个陪老婆逛街的男人那样坐在店里的沙发上等他,一边和他闲聊。
电影的片尾是一个悬念,最后一个镜头是宝音看向城市天际线的边缘。剧本没有告诉观众的,季寒那天告诉了我。这最终的答案令我感到熨帖。
我控制自己不去深思他告诉我这结局背后的用意。像我说的那样,我们都应该心甘情愿地退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
岳然像准备开屏的公孔雀一样在试衣间进进出出,试好准备买的衣服在柜台那边已经堆成一座小山。我看着他这样子感到一种新奇和意外,我以为只有女人会在恋爱中感到莫名的悸动。
“那天你就那么跟他回家了?”岳然瞥了我一眼。
“……嗯,但我们什么也没干,纯聊天。”
他又是那副若有似无的微笑表情:“我就说吧,你对自己都不太了解,你以为自己在心动面前还能维持多高的道德水准?我看我这找假未婚妻的办法一定能成。”
“不过季寒这人的确是怪怪的,男人不会花时间在不喜欢的人身上,我能断定他还惦记你呢,就是不知道他准备干嘛……他要是脚踏两条船的那种人,你可千万别搭理他了。”
他不会的,季寒不是那样的人。我默默为他开脱。
五十五
周一下午赶到弄城国际中学时天空在下着小雨。春天渐渐过去,每一场雨都会多带来一层凉意。弄城的雨是温柔的,它对待城市里的人就如对待襁褓里的孩子。
我把车在教职工停车场停好,拎着包和笔记本往教学楼走。多功能厅就在一层很好找,负责接待的老师帮我设置好电脑和投影,我又过了一遍PPT,确保没什么问题后就安然地等着学生进场了。
根据老岳给的资料上写,今天面向的学生观众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会对什么内容感兴趣?PPT的画面从我眼前闪过去,我回忆着我的中学时代。
很快人就多了起来,一个班一个班地涌进来,没想到多功能厅居然被坐满了。
简单的开场介绍过后我很快进入状态。“蜘蛛,蚯蚓,蜗牛这些我们日常生活中经常见到的小动物,它们其实都不是昆虫。”我拿着话筒一边说一边给他们放图片,“昆虫属于动物界,节肢动物门,昆虫纲。它们通常要有三对足,两对翅膀和一对触角。”
“蜘蛛有八只脚!”有学生积极搭腔。我笑笑:“没错,蜘蛛们虽然也在节肢动物门下,但它们属于蛛形纲,是昆虫们的远房亲戚。”
我看到多功能厅门口有一个身影闪了进来。一个穿着天蓝色连身裙的女孩儿抱臂站在后门处,一边扫视着学生们,时而看看我的PPT材料。
我在看她第二眼时确认了她是谁。
弄城的世界真小啊。那个林荫寺中的鹿眼女孩儿,我只能先这么指代她。我居然从来没问过季寒他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我忘了问,也许是我根本不敢问。
五十六
再见到岳然的时候我大吃一惊。眼前这个光鲜体面的男人竟然真是他。
一身矜贵的黑色,皮带上的银扣闪着低调的光。我瞪着他仿佛打了摩丝又仿佛没打一根根一丝不苟的头发看了一会儿,叹为观止。
“你连跟我第一次见面相亲的时候都没这么打扮过。”我感叹。
岳然似乎是想给我个潇洒的淡然一笑,但眉宇间却按捺不住紧张,“还行吗,好看吗?”
我俩坐在弄湖餐厅的包厢里,虽然只是三个人吃饭,岳然却定了个硕大的包厢。窗外是沉醉的晚风和缎带一般的弄湖水,本该是个在外散步的好时候,我却要在这儿陪着岳然演一场大戏。
说实话我也挺紧张的,冒充别人未婚妻这种事我是生平头一遭。等一会儿祝苑之来了我该怎么做?会不会露馅了?当场露馅岂不是会很尴尬吗?要是露馅了我就先走一步,剩下的留给岳然自己收摊儿。我默默盘算。
胡思乱想之间包厢门被服务生推开,服务生侧身让出个位置,后面女孩儿的身影出现在我们视野里。
传说中的祝苑之。鼎鼎大名的祝苑之。
我的眼睛像被闪光灯晃了似的,这就是明艳大美女出现在现实世界里的效果吗,她根本就是年轻林青霞翻版!我盯着她的脸好几秒没有移开视线,直到岳然站起身来,顺便拿胳膊肘捅了我一下。
祝苑之不但长得美,吃相也美,说话声音也动人。我和岳然比邻而坐,她就在我们对面一些的位置,我得以全程有意无意地偷偷看她。
难怪当年她一出国岳然会那么没安全感。这人当时竟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长得挺好看的”——这是长得挺好看的吗?
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
五十七
饭毕祝苑之客气地拒绝了我们送她回家的提议,自己叫了个车走了。我功成身退,出了餐厅门就准备自己往家溜达了,岳然说要陪我走走。
我俩沿着湖滨道走得挺慢,我看出他是有话想聊。
果然他问我觉得祝苑之今天的表现是什么意思。我实话实说:“挺自然的,磊落大方,优雅敞亮,娴静端庄,美艳动人……”
见我堆词儿堆得没完了,岳然打断我:“我意思是——她对我的态度,你觉得有什么特别吗?”
我之所以没提到祝苑之对岳然的态度,就是因为……我根本没看出来她的态度。相反,吃饭的时候祝苑之一直在和我聊天,和她说话简直如沐春风,聊得我一个女的都心旌荡漾。我反应过来,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嫉妒。
见我沉默,岳然叹了口气。他又不傻,肯定也看出来祝苑之的安详平和不动声色。这在旧情人之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换了个轻松的话题:“祝苑之长得好美啊,我头一次见那么漂亮的人。”没想到这话题让岳然的情绪又低落了几分。
“我之前其实很害怕自己对她的爱和念念不忘都是出于对她长相的迷恋。我觉得爱长相太肤浅了,我希望我是爱她的灵魂。”岳然低着头走,时不时踢出一颗拦路的小石子或者树叶。
“后来你是怎么想通的?”
“我不是说过我和一个女孩儿短暂地交往过吗,我找的那个女孩儿比祝苑之还美,但我没爱上她。”岳然释然一笑,路灯底下露出标准八颗大白牙。
这人……是在炫耀没错吧?
我无语地只能陪他笑。身旁马路上一辆眼熟的黑车开过去。余光中我看到那辆车的速度很慢,但扭过头去仔细看时,它在前面小区门口拐了个弯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