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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长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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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影婆娑,光影斑驳,被高温炙烤过的地面,浮着一层日光。
阳光已经没有正午时候那么刺眼了,许存真在沿着斜坡往上走,踩过落叶,轻微的“吱吱”声让人平生一股倦意。
这条直直的斜坡半程有一个十字路口,往左边走就是学生食堂,他站在树荫下,很快就找到了自己寻找过无数次的身影。
他的笑容总是很有感染力,这是他从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笃定的。
许存真觉得,自己这样窥视别人生活的行为非常非常令人不齿,可是他总是控制不住想要制造一些和他的遇见。哪怕只有他知道他们遇见了,哪怕他从来都不记得他。
——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见到他,要知道他很开心。
如同过往数次费尽心思制造的“偶遇”一般,他只是简单的看了几眼,就克制地收回目光,继续去走自己早就预定好的路。
“啪嗒——”
雪糕承受不住这温度,一不留神就砸在了地上。
蒋诗淇原地傻了,黄书朗幸灾乐祸:“看吧!人品不行的人就这样。”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雪糕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了地上。
谢昱宁把冰棍棒子扔进垃圾桶里,笑得毫不留情:“看吧!吃东西磨磨唧唧的人就这样。”
“还不是这破学校一点也不科学!凭什么只有食堂这边的超市能卖冰棍?离致远楼那么远!大夏天的,要吃冰棍只能顶着个大太阳溜达过来买,还只有体育课能来!简直是丧尽天良!”
黄书朗讷讷附和,“就是啊,我都走这么远了,能不拿回去给他们炫耀一下吗?”
蒋诗淇跑回去买了包纸巾,跟黄书琅两个人收拾地上那摊子。
看他们头挨头,复制粘贴般的怨气,谢昱宁乐了,给他们两个人提议:“要不你们去跟学校抗议,逼迫他们同意我们致远楼小超市卖冰棍?这要成功了,你们得是致远楼后代们的英雄啊!”
蒋诗淇边收拾边想,“那不得校史留名?我想想啊……公元2012年10月25日,蒋大元帅带领他的副官黄书朗同志攻向校长办公室,双枪双马,只为换致远楼一个公平,从此致远楼的后生们拥有了冰棍自由,史称——冰棍事变。”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离谱,三个人笑作一团。
收拾完了,下课铃也响了,蒋诗淇又回去买了两根冰棍,扔给黄书朗一根,这下两个人不敢磨蹭了,边吃往回走。
“诶?那个不是许哥吗?”
黄书朗眯着眼睛,指了下不远处那个形单影只的身影。
蒋诗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还真是,居然能在体育课上看见他,有点稀奇。”
谢昱宁也看见了。
这个人总是温和得像一张揉皱了的纸,无可指摘,却也毫无作用,是最普通的存在,消失也仅仅只需一阵微小的风,便无人知晓。
视线被那单薄的背影牵着,心也被线牵了似的,谢昱宁抬起手臂,用力挥了挥,“许存真!”
皱巴巴的纸张忽然不飘了,许存真回过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谢昱宁却像是看清了他眼中那乍然铺开的惊喜。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和他并肩,“你要回教室?一起吧!”
慌。
感受到的第一个情绪,是慌。
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像是一个小孩做错了事情,被当场抓住了。
然后是热。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让全身血液流动起来的活力,是从瞳孔流入的。
那个热烈的笑容忽然近在咫尺,是发现他的,是给予他的。
许存真整个人凝滞了片刻,像是一滩静水忽然投进了颗石子,又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水面的涟漪很快消失不见。
谢昱宁没有等太久,对方也不出所料的没有拒绝。
他听到他说,“好。”
声音和缓,笑容是一贯的温和恬淡。
从校门到食堂,再到致远楼,这是一条直直的、长长的坡。因为太难爬,在致远楼生活过的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们总是很苦恼地称它为“绝望坡”。
其实只要放下赶路时急匆匆的心情,就会发现,这条种满了玉兰树的长坡,不仅风景很美,还承载着千千万万个披星戴月、泪笑掺杂的幻梦。只是真正读懂这种愁绪的时候,大概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走过这条长坡了。
今年的气候过于温暖,道边的树上还零星的缀着几朵漂亮的玉兰。配合着深秋的节奏,叶子落了一地,大多被值日班级规整的扫至道路两侧,少部分仍随意地落在长坡上。
说说笑笑的少年们勾肩搭背的走过,轻快的脚步时不时踩响落叶,于是沉闷的树木、厚重的土地、自由的蓝天,都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快乐。
高二开学以后,班长王轻就建了个班群,一班一共有四十九个学生,但由于家庭情况各异,到今天为止大群里陆陆续续也才有了三十几个人,没有任课老师的小群里人数就更加少了。
高二下晚自习是九点半,等谢昱宁到家的时候十点刚过,小群里的消息已经炸开了花,但聊来聊去,总归是那几个人。
「崔凯铭:兄弟萌,小谭又来我家了,跟我妈两个人在客厅看电视
崔凯铭: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崔凯铭:[偷看][偷看]
赵雨桐:哈哈哈哈哈哈
杨采晶:哈哈哈哈哈哈哈
何立伟:哈哈哈哈哈哈哈
黄书朗:哈哈哈哈哈哈
何立伟:@宇宙无敌帅旋风小谭和你妈至少差十岁吧?
蒋诗淇:她俩不是能聊怎么处置小崔吗?[呲牙]
崔凯铭:![发怒][发怒]
马尧:明天我还能见到你吗崔哥?[奸笑]
崔凯铭:滚!
何立伟:说到这里,校运会接力还差一个人,为班为己争光的好机会,各位有感兴趣的吗?[玫瑰花]@所有人
胡连青:体委,你好歹毒的政治战争
胡连青:校运会后就是元旦晚会了,各位有感兴趣的吗?对了,我是政治课代表哦[呲牙]@所有人
何立伟:……
何立伟:胡姐好手段[抱拳]
崔凯铭:胡姐,我听说@我不是大仙 感兴趣
黄书朗:你听错了,其实是@dou 感兴趣
窦途:……@终究过了淇你的想法你自己发表一下意见吧
蒋诗淇:我非常诚恳地向组织提出我的意见,@日立yu 我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能歌善舞多才多艺,很适合为班争光」
……
眼看着皮球踢到自己这儿了,谢昱宁边乐边打字把球踢回去,脚下忽然也踢到了什么东西,“嗒”的一声落在地上,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谢昱宁一把拍开门厅的灯,发现被自己踢开的是一只高跟鞋——是谢晓青的高跟鞋。
另一只正散落在他的脚边,他皱着眉将高跟鞋拎起来放在鞋架上,轻手轻脚走过去。谢晓青半躺在沙发上,手里还抓着包,看来是累极了。
少年的眉头皱的更紧,却将呼吸放得更轻了。他伸手去拿她的包,想让她睡得舒服一点,结果一动,谢晓青就睁开了眼睛。
看到那双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里掩藏不住的疲惫,他心里的某处忽然酸了一下。谢昱宁乖巧的蹲在姐姐身边,刚想关心关心她有没有吃饭,脑袋就被人粗暴且毫不客气地揉了一通。
“谢晓青!!”
谢昱宁抓住那双作乱的手,推开她,脸上心疼的情绪还没褪干净,眼睛里又冒了怒火出来,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的。
他的发质不算柔软,被人这么乱揉了一通,东边横一堆西边竖一撮的,说是鸡窝也不为过。谢晓青差点笑喷,又赶忙捂着嘴,把头偏过去。
“我都十六岁了!!不是六岁!你还能不能有点边界感了?”谢昱宁烦躁地扒拉着自己的头发,试图让发乖顺下来。
他看着正斜靠在沙发上眼泪花都笑出来的女人,十分气郁,“别笑了,摸摸你眼角,鱼尾纹长几条了!”
女人的笑容戛然而止,她摸索着遥控器把客厅的大灯打开了,又从包里翻出面小镜子来左右照了照,才长长舒了口气。
她把遥控器往那臭小子怀里扔去,狠瞪了他一眼,“嘴真臭!嫉妒你老姐我天生丽质就直说!”
“你是镜子照久了是吧,还天生丽质。”谢昱宁毫不客气地嘲笑了一声。
他接过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左右看了看,“陈姨呢?我有点饿了,想吃粉。”
“爸生病了,陈姨去他那边住两天,不在这边。”谢晓青伸个懒腰,“我饿了,你去弄点吃的来,快去!”
谢昱宁愣了一下,“他还生病了?”
“你爸不是人吗?是人不就有个感冒发烧吗?”
见他不动,谢晓青按着他的肩膀推了两下,“你快去你快去!我要饿死了!”
“你饿了不会自己去啊?我又不是你仆人,真的是……”
谢昱宁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臭着脸,边嘟囔边往厨房去。
谢晓青去洗了把脸下来,谢昱宁刚刚好把面端上桌,熟悉的味道钻入鼻腔,她忍不住感叹道:“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是只会煮泡面。”
谢昱宁撇嘴,把碗往自己面前一揽:“不爱吃别吃。”
“再不爱吃都吃了这么多年了,”谢晓青把碗揽回来,“不过老弟,你下次能不能至少换个味道?”
谢昱宁鼻子里哼出一声“嗯”,是答应了的意思。
这顿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几次抬眼看见姐姐,他总会有些恍惚。
餐厅的灯色温暖,是这栋冷清的别墅里的唯一光源。
别墅很大,常年住着的,其实也就三个人。而此时此刻,很多时刻,陪伴着他的,都只有姐姐,和餐桌上方的一盏灯。再到后来,也只剩下餐桌上方的一盏灯。
失去或者等待是生命的底色,适应和习惯是生物的本能。谢昱宁本以为自己早已驾轻就熟,然而内心深处却仍不时抱有一丝希冀。
“姐姐……”
“咳咳咳咳咳咳……”
这突如其来的、扭捏造作的一声,差点把谢晓青呛死。她连忙举起一旁的水杯,喝了口水压压,“怎么着?你又犯事了?”
“你干嘛?!”谢昱宁那张乖巧的面具瞬间崩裂了。
“受宠若惊了,我发誓。”谢晓青竖起四根手指,十分诚恳地眨了眨眼睛。
“所以怎么了嘛?”
谢昱宁鼻腔里轻轻逸出一声哼笑,决定先放她一马,眉眼骄矜地扬起,“这个月月假回去我们学校要弄校运会了,这次我打算报名。”
谢晓青放下筷子,形状好看的眉毛高高挑起,双眼瞬间瞪大了,“嚯!什么项目还能派你上?为班级抹黑啊?你们小谭怎么惹你了值得你这样害她?”
谢昱宁脸瞬间一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谢!晓!青!”
“好了错了错了我开玩笑的!”谢晓青见好就收,正经问,“具体几号啊?跟我说一下,我好叫小春安排时间。”
那大黑脸迅速阴转晴,“下个月十号,是周六。”
谢晓青忍不住笑了,又往谢昱宁头上乱揉了两把,这次小炮仗却没炸,乖乖坐在位置上任人动作。看着那小狗似的眼睛里藏不住的欣喜,谢晓青手下的动作也不由轻柔了几分,心底钻出些许惆怅。
怎么个子长这么高了,心气却一点没长呢?总是那么好哄,那么容易满足。
这以后啊,肯定得被弟妹管得服服帖帖的。
第二天一到学校,谢昱宁就找何立伟报名了接力。何立伟兴奋得差点把谢昱宁抱起来绕整栋楼走一圈,幸好只是在教室里转了一圈。
谢昱宁仍旧因此黑脸了一上午。
偏赵雨桐话多,“就你这破布娃娃似的,在小花园里走两步都能晕,还参加运动会?准备做英雄吗?你这样的死法,估计只能做成狗熊。”
“你烦不烦?都说了那是以前了,我现在一拳能打八百个你!”谢昱宁怪腔怪调的,很没杀伤力地挥了挥拳头。
那是两个人七岁的时候,谢昱宁刚搬回梅湖花园。住了不到一周,他开始发脾气,吵着闹着要回袁了凡家,谢晓青住校,他爸谢缜几乎可以说是不回家,陈姨也没办法做主送他回去,于是他就开始绝食。
那天晚上赵应星刚好回家吃饭,就让赵雨桐来叫他过去一起吃。他可以对陈姨使小性子,却不可以对赵家人如此,闷闷的跟着赵雨桐往赵家去,结果没走两步,就在院子里晕倒了。
那天在医院里醒来,是谢昱宁在搬回来后第二次见到他的爸爸,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谢晓青流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提过要去袁了凡家。
“那元旦晚会呢?你要不顺便也参加吧?我其实也挺惨的。”胡连青抱着赵雨桐手臂,也要来凑这个热闹。
谢昱宁面无表情指了指自己,“大姐,您看我脸上写了冤大头这三个字吗?”
胡连青四指微合,只留下一根食指左右晃了晃,“NoNoNoNo!你参加了,是用你惊才绝艳的歌舞,为班级,为艺术,为人类文明丰富多彩做贡献,怎么能是冤大头呢?当然没写!”
谢昱宁,“……”
坐在前面的王轻笑得腰弯了,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同桌,“杨眉,我看她该和你调个位,她来当这个语文课代表。”
杨眉的嘴角也轻轻扬了起来,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人家那是政治课代表的名副其实,把必修三吃得透透的。”
谭汝秋按照运动项目安排把班里除了两天都有项目的学生分成了周五、周六两批,一天自习一天在操场上做后勤。
接力赛在周六下午,谢昱宁周五就在教室自习。王轻参加的项目也在周六,所以周五班里的纪律她来负责。
谢昱宁睡了快一上午,第四节课课间给蒋诗淇摇醒了。
“马上到大仙跳高了,去看不?”
谢昱宁睁眼,看到蒋诗淇和窦途都蓄势待发了,又抬头看了眼讲台上坐着的王轻,“下面铁门开着吗?”
蒋诗淇用气音回答,“运动会管得松,铁门从早上起就没关,走不走?”
谢昱宁想了一下,摇头,“你们去吧,我英语周报还没写完,今天晚自习华妃要看。”
蒋诗淇点点头,和窦途两个人溜了。谢昱宁也起身离开教室,打算去厕所洗把脸再回来写周报。
刚睡醒脑子还有些混沌,昏昏沉沉的,他像只游魂似的游到了厕所,正准备进去,却被一节竹竿般细瘦的手臂给拦住了。
“先、先,别、别进去。”
面前的人瘦瘦小小,有点驼背,跟人说话时都不敢抬头,轻微的肩膀内扣让他看上去更加的窝囊。
谢昱宁清醒了几分,他认得此人,是他们班的吴金施,郭嘉一的同桌,总是跟在班上那三个混子后面跑。其实谢昱宁很难想象出他是怎么跟郭嘉一他们混到一起去的,但这些事情毕竟与他无关,开学到今天,他和吴金施说过的话都不超过五句。
不过这是干嘛?还不让人上厕所?
谢昱宁正要质问,一股淡淡的烟味就从塑料门帘的夹隙里钻了出来,还带着几句闲话。
“……真不知道那个女的在装他妈的什么清高,真的是贱,郭哥对她好她不稀罕,反而喜欢那个穷酸货!”
“那穷鬼看着也是真他妈的烦,整天不知道在装什么,要我说就直接找人打他一顿好了,让他知道他动了谁的人。”
“别,许存真那货跟老师关系都很好,连袁大头都喜欢他,他要是告了状你兄弟和你得一块儿完……”
“呵!一条哈巴狗而已,我才懒得管他,要我说那个姓谢的也是事多,没点眼力见,大家都没……”
“咳咳!”
吴金施猛然咳嗽两声,里面说话的声音立即停了。
谢昱宁后退两步,没有什么情绪的,自上而下盯着吴金施紧张的脸看。
几阵抽水声后,里面的人掀帘出来,郭嘉一看到谢昱宁站在那儿,立刻拧起了眉:“你站在这里干嘛?”
谢昱宁好整以暇站那儿,动都没动一下,眼梢带着些讽意地上扬:“来厕所除了上厕所还能干嘛?抽烟吗?”
三个人脸色瞬间变了。
赵鹏暴躁地用力搡了下吴金施:“你怎么看的门?!”
吴金施被他推的一个趔趄,站稳后急忙开口解释:“他、他、没、没来多久!我、我……”
“行了!别我了!”
郭嘉一不耐烦打断他,伸手把他往旁边拉了拉,才沉着脸看向谢昱宁,“谢昱宁,我没跟你结过仇吧?我们都这么大人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心里应该都有数。”
谢昱宁没正面回答,只是插着兜站在那,漫不经心吐出一个字:“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