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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三不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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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律舒缓,歌声里带着笑意,如果不细究歌词内容的话,倒是和远处这幅夕阳西下的美景很相配。
可是两个人越听脸色越不好看,最后钟净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这算是……校园欺凌了吧?”
闵泉生从口袋里拿出那只已经碎掉的胖娃娃玩偶:“如果是校园欺凌的话,一切都好解释了。这个人很胖,所以被校园欺凌,校园欺凌的人还通过篡改歌词,丑化了他最喜欢的歌手。”
钟净道:“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又谈何背叛呢?难道这些欺凌他的人其实本来是他的朋友,后来背叛了他?”
闵泉生想了想,忽然看向钟净:“你记不记得,在我们注意到歌词之前,你说了一句话?”
“你说:‘难道跟我那个初中女同学一样,这个人的救主也是这个歌手?’”
电光火石之间,钟净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他的救主居然还真是这个歌手啊!就像犹大背叛了他的救主耶稣一样,他也背叛了这个歌手?”
“而这里的背叛,想必指的就是……他没有能力反抗那些人对自己喜欢歌手的侮辱,所以觉得自己背叛了自己喜欢的歌手。”
*
两人骑车回到钟净家里。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钟净父母也吃完饭。
钟净妈妈正在洗碗,听到他们回来喊了一嗓子:“诶诶,两个人匆匆忙忙干嘛去了?”
但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回应她,匆匆忙忙去了钟净房间。
一进去,就听见熟悉的咔嚓一声。循着声音望过去,第四个标本盒子也自己打开了,里面振翅飞出一只复活的杜鹃鸟。
杜鹃鸟在他们头顶盘旋一圈,把一个信封扔在书桌上,随即就从打开的窗户飞了出去。
正巧钟净妈妈给他们送水果,一看那鸟,愣了:“你俩在房间里养鸟了?钟净,怎么回事儿啊?”
钟净站起来把她往外面推:“哎呀妈,我们有事儿呢你进来怎么不敲门……”
“我这不是看你们没关门嘛……”妈妈被他推到门外,一脸莫名,“搞什么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你别管了别管了我们忙着呢,您就快点出去吧!”
总算把钟净妈妈应付走了,两个人重新坐下来,把信封拆开,抽出信纸,上面这样写道:
[亲爱的杜鹃:
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特别高兴,因为我待会儿要出去玩,去我家附近新开的一家商场。
出门之前,我决定列一个计划。因为如果不提前计划好的话,出去不知道玩什么,我会很焦虑。
经过深思熟虑,我列出了一份简明的计划表:
1.吃xxx牛肉饭(加温泉蛋)。
2.买xx礼品店的联名小挂件。
3.逛超市(买酸奶和水果)。
无论是吃牛肉饭,逛超市,抑或是逛礼品店,都是我喜欢做的事情,尤其那个联名小挂件,我心心念念很久了,所以对这次出去玩感到非常期待。
但是现在还不能急着出门。我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做。
首先是换衣服。我选了一件黑色短袖,因为经常听人说黑色显瘦。
我照了照镜子,其实并不敢断言自己有没有瘦下去一点,可能一切只是心理作用,但也让我多少感到有些宽慰。
然后我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我非常喜欢戴帽子,把帽檐压得低低的,让我感觉很有安全感,而且从镜子里看,也把我的脸遮得看起来小了不少。
最后我掏出耳机戴上,耳机里放着周小饭的歌。
周小饭是我最喜欢的歌手,我会唱她的全部歌曲,还知道她的全部喜好,买了很多专辑,背了很多应援词,抄了很多歌词,梦想是去看她的每一场演唱会。
哪怕再害怕,听到她的歌,我也会觉得放松很多,自在很多。她是我的精神支柱,因为她和她的歌,我才鼓起勇气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这样就算武装完毕了。我最后又照了一下镜子,然后握拳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朝着家门口走去。
但是走到门口,我又刹住了车。
因为我看到了旁边橱窗玻璃上我的影子。
它很大。并且在我的注视下,好像被吹起来的气球一样变得越来越大。
然后我想,不行。我不能穿成这样就出去。
我在衣柜里拼命翻找,找出一件黑色的薄外套。
我并不觉得它可以遮掩住我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的身材。我只是觉得如果穿成这样,就算在橱窗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我也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是因为衣服穿得太厚。
我穿上这件薄外套,站在镜子前面照了照。现在应该是真的武装齐全了。
虽然此时,我雀跃的心情已经因为刚才这一连串准备工作变得有些低落,但想到待会儿的牛肉饭,大超市,还有我最喜欢的联名挂件,我又重新打起精神,按下门把手,走出了家门。
但是,走出家门之后挑战才算真正开始。
这会儿正是大人下班小孩放学老人在外面散步唠嗑的时候,小区里到处人来人往。
我吸了口气,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就看见有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朝我迎面走来。
我吓得立马缩回帽檐下面,僵硬地盯着自己前面的路,感觉脸颊耳朵都在发烫。
我感觉到他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落在我身上,笑声,聊天声都在我耳边无限放大。
我不禁想,他们是不是都觉得我长得很奇怪?觉得怎么会有长得……这么胖,这么黑,这么丑陋的人?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脸上的五官都挤在一起,觉得我的表情很阴沉,很僵硬?
他们是不是觉得我一直驼着背?觉得我畏畏缩缩的看起来很猥琐?
他们是不是奇怪我这种身材还能找到合适的衣服?觉得我的打扮也很老土,很格格不入?
“在看我吧”“为什么要盯着我看”“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看我”“我今天穿这件衣服是不是太阴沉”“头发油了吧”“脸是不是又垮着,生人勿近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奇怪”“是不是在心里议论我”“到底要不要对视”“我是不是又驼背了看起来肯定很猥琐”“我的五官都是歪的吧别人一定觉得很奇怪”“我看起来和那些好看的人一定天壤之别”“被熟人看到一定又要说我不打扮没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了”“打扮了又怎么样还是丑”“他们都在笑一定是我身上哪里不对”“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觉没人在意我”“其实没人看我”“但是我就是会有这些想法”“我控制不住”
“……”
我觉得好难受。步子不自觉越来越快,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是大汗淋漓。
没办法,天气太热,我又戴着帽子,穿着外套,看起来和其他人不是一个季节。
可是我不敢摘下帽子。也不敢脱掉外套。只好希冀着能快点进到商场里面,快点吹到空调。
终于进了商场,扑面而来的凉意让我着实松了口气。
我找到自己很想吃的那家牛肉饭,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来。
桌上贴着二维码,提示我扫码点餐。我正在摆弄手机,余光看见店员朝我走过来。
我瞬间觉得很紧张。他是不是以为我不打算点餐,只是坐在这里白蹭座位?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扫码,然后刻意把点餐页面露出来给他看。
可是他只是把一杯茶水放在我面前,对我笑了笑,走开了。
我松了口气,但是又忍不住揣测他刚才笑一下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看起来很好笑吗?还是觉得我这种身材还敢吃晚饭很好笑?
这样想未免太小人之心了,我赶紧制止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等牛肉饭端上来,我终于转移了注意力,开始专心吃饭。
吃完牛肉饭,我也不敢多待,怕店员觉得我吃完了还在这里白坐着,迅速起身离开了。
接下来我打算去买那只联名小挂件。导航上显示这家店就在负一楼,可是我在负一楼绕来绕去找了好半天也没有看见这家店的影子。
在我第四次路过同一个电梯口的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不仅仅是受不了这样不停地绕圈子,而且我总觉得别人一定注意到了我怪异的行径,都用怀疑和厌恶的眼神看着我。
我很沮丧。但是又毫无办法。只好放弃,先去了超市。
从超市买完东西出来,我还是决定再找一下那家礼品店。这次我想到,有没有可能它不在负一楼,而在一楼或者是楼上?
果然,我最后在一楼找到了这家店。
我又高兴起来,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这家礼品店。
店里商品琳琅满目,但我目标明确,直奔正中间的联名区。
我一眼就看见了我想要的那个联名小挂件,一排一排整整齐齐挂在货架上。
我喜欢得不行,一个接一个拿起来细看,想挑一个最可爱的带回去。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从旁边隐隐投来一道目光。这目光不是随便一瞥,而是穿透人群直直锁定在我身上。
我感觉很不自在,余光循着那道目光看过去,发现是一个店员。
我立刻明白他一定把我当成小偷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戴着黑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别人都穿着短袖,就我反常地穿着黑外套,再加上我长得胖,长得不好看,做什么都畏畏缩缩的,是的,任谁看去都是小偷无疑。
我很无措,也很紧张,越紧张越冒汗,动作也越发畏畏缩缩。
与此同时,店员还是紧紧盯着我。投来的目光也越发犀利,越发怀疑。
最后我放弃了。我没有挑到最可爱的那只小挂件,随便就近拿了一只,就顶着一团糟的脑子去前台结账。
结果排到我的时候,我把挂件递给前台,前台却像卡了壳一样,也不伸手去接,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我看。
我觉得莫名,也看着她,她才终于反应过来一样,接过挂件,给我结账。
结完账出来,我回味了一下她那个可疑的停顿,忽然觉得很累。
我想那一瞬间,她一定和那些在小区里朝我迎面走来的人一样,觉得怎么会有长得像我……这么胖,这么黑,这么丑陋的人?
我都不觉得难受了。只是很累,很麻木地慢慢走回家,关上家门,眼泪才慢半拍地流出来。
为什么。
明明那么用心做了计划。
就是不想像以前那样扫兴地回来。
结果还是那样。
好累啊。
这个疲惫的夜晚给我的周末画上句号。隔天上学,我还是觉得很难受,没精打采地上课,没精打采地吃饭,唯一的一点乐趣就是课间的时候,在歌词本上抄周小饭新歌的歌词。
这个课间,我正抄得起劲,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嬉笑声。
我知道一定又是那群人。他们在旁边喊我的绰号,喊我肥猪和坦克,说我长得这么胖这么丑不配活着,还不如去死。
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爱骂两句就随他们骂吧,反正我也不会少块肉。
而且,他们说的也是事实啊。我就是又胖又丑。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于是我充耳不闻,只是继续抄我的歌词。
他们见我无动于衷,觉得没趣,又想用别的招数整我。
领头的男生趁我不注意,抢走了我的歌词本。
他低头一看,笑了,说:“我靠,你还喜欢周小饭啊?”
然后他把我的歌词本高高举起来:“诶,我记得周小饭有一首歌是不是叫《白米饭》?怎么唱的来着?”
“哦!想起来了!”
他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开始唱:
“你长得胖,吃得多,堪称坦克王……”
“熬成猪油,做成灯,把夜晚点亮……”
“女孩子们,见到你,恶心得够———呛……”
“你怎么有脸走在大街上......”
教室里嘻笑声一片,在他的带动下,很多人跟着一起唱。
我感到全身发冷。又发热。这样不断交替。
我眼睛发酸,但是哭不出来。我胃里反酸,但是也吐不出来。
我盯着领头的那个男生,他还笑着。
我在想他们究竟为什么这么对我。
为什么要这样玷污我最崇拜的人。我最喜欢的人。我的精神支柱。
为什么连这么一点我仅有的快乐也要剥夺掉。
我好像站起来了,喊出了声音,我要他们别唱了,我要他们停下来。
但是没人理我,他们反而唱得更起劲。
我去找老师。我跟老师说他们霸凌我。但是领头的男生成绩很好,所以老师护着他。老师跟我说,他管不了,让我们自己协调。
我最后在垃圾桶找到我的歌词本。它面目全非躺在那里,上面的污渍我无论怎么擦洗也擦不干净。
我觉得好疼啊。心里有一个地方被人剜了一样血淋淋地疼。
为什么我连自己喜欢的人也保护不了?
她无数次地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让我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可是我做不到她那么勇敢。在她被人侮辱,被人嘲笑,被人扔进垃圾桶的时候,连站出来保护她的能力也没有。
对不起。
都是因为我长得胖,长得丑,他们才会这么对待我。
都是因为我长得胖,长得丑,他们才会这么对待你。
而之所以长这么胖这么丑,都是因为我吃得太多了。
没错。我不能再吃下去了。不能再吃下去了。
我把手伸进嘴里,拼命地抠自己的喉咙,几乎把整个胃袋都吐出来,吐到什么都不剩为止。
然后我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从那天以后,无论走到哪里,在干嘛,我都会用左手捂着嘴,右手做事。
哪怕老师让我把手放下,我也不会照办,当没听见。
就这么度过了很长时间。
后来,我走到哪里,大家都对我侧目而视。
还有人去老师那里举报我,说我身上总有一种难言的恶臭,强烈到宛如尸臭一般,联名上书要把我赶出学校。
直到那天,我也还是用左手捂着我的嘴。
我再也不要吃东西了。
我再也不用吃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