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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韩方驰握着茶杯,在宁景城说出想找个人陪,他就没说话沉默着,听到他最后一句,心口更加不是滋味,涨,酸涩。

      他清楚宁景城是什么性子的人,开朗说不上,有时候宁景城也会为一件事钻牛角尖,但绝不会是多愁善感的性子。

      能让他说出这番话,只能是前面积攒的东西太多了,在寂静的无人夜晚,他人的孤苦无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年宁景城父母双双去世,韩方驰还在村里。

      那是一个罕见的暴雨,连续下了一周,银白色闪电从夜幕劈下,仿佛整个村庄都跟着颤抖。山头的黄泥浆混合哗啦啦的雨水灌满农田、溪流,水泥道路也是急促的黄泥浆水流。

      发洪水了。家家户户拿出蛇皮袋,有组织地去抗洪,一车车的泥沙运过来,装满蛇皮袋,一袋袋叠在河道。不然洪水进村,损失就惨重了。

      小孩不允许出门,多孩子的哥哥姐姐可以帮忙照看,只有一个就跟别人家孩子凑合锁在家里。

      宁景城是独子,自己一个人不好玩,从邻居家抱回来五六个小毛头关家里边,没电没水,只能生柴火。撑着伞,穿着水鞋,踮脚把窗户敲响,喊韩方驰过来一块煮面饼吃。

      韩方驰得了妈妈的同意,穿着件雨衣出门,雨衣款式宁景城没见过,把人带回家还新奇地穿上往外边站了会儿。

      暴雨天,天冷,宁景城把小毛头们一排排安顿在刚生过火的厨房,温暖。关好门,窗户留着细缝透气,和韩方驰一起拿出碗筷给他们分面条吃。

      正吸溜着面,门从外被敲响了。

      坐外边的韩方驰去开门。

      外头的狂风把暴雨吹得倾斜,一开门,雨雾就扑了人一脸水汽。门外站着两个身披透明塑料膜的大人,宽大竹帽下的头发在滴水,走进来,脚下穿着的水鞋在咕噜噜响。

      “景城呢?”

      韩方驰回厨房把宁景城喊出来,宁景城一出来,那些小毛头就跟跟屁孩一样串在身后。

      “二大叔,二大娘。”宁景城喊了声人,说:“我弄了面,吃面吗?”

      “不吃了不吃了,等会就要走了。”二大叔摘下竹帽,湿漉漉的头发黏成一团,“今晚把东西收拾好,明天跟二大娘回家里住几天。”

      二大娘红着眼眶,点头,想说什么,没能说出来,转头看向窗外。

      韩方驰看见她下巴挂着的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流,往宁景城的位置靠。

      宁景城以为韩方驰冷,贴了上去,对二大叔说:“行啊。明天我把他们抱回去,他们爷爷奶奶在家。”

      “想带就带着吧。有吃的。”二大叔摇头叹气。

      大人离开后,宁景城让小孩把面吃完了,不许浪费。

      吃完面,爱玩的就让他们在家里玩捉迷藏,安静的宁景城就带回房间让他们随手抽了本书给他们玩,等韩方驰再过来,发现他们把宁景城的数学书本给撕烂了。

      三天后,雨停了。

      再两天后,宁景城穿着嫩黄色水鞋,踩着路面没完全消退的泥水,路过大门紧闭的家门口,没敢看一眼,往韩方驰家走。

      门打开,宁景城抬头,看见韩方驰的母亲,一头黑发用一根素白发簪挽起来,垂下的眼眸很平静的甚至说是没有感情地看着宁景城。

      宁景城有些害怕,眨了眨肿成三眼皮的眼睛,小声喊了句:“阿姨,我来找方驰哥。”

      韩方驰从房间出来,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妈。”

      韩方驰母亲在自己房间待了两天,昨晚才出来,现在状态也不好,他害怕妈妈让宁景城离开这里,然而他妈妈把门打开,冷清道:“进来吧。”

      宁景城愣住了,韩方驰也意外,跑过去,说了句:“谢谢妈妈。”拉着宁景城往房间跑。

      进到房间的宁景城脱掉水鞋,坐在床上,开口:“哥,我爸妈死了,我也要当孤儿了。不过,二大娘说了,我以后可以到她家吃饭。”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太淡定了,如果不是他肿起来的眼皮,那个时候的韩方驰恐怕要误会了,误会宁景城是个没心的人。

      他坐下去,侧头小声问:“你偷偷哭啦?”

      宁景城揉自己的眼皮,“昨晚太难受了,自己躲被窝哭了。我问二大娘,爸妈是怎么死的。二大娘说是被洪水冲走了,其他村的也有人被冲走,都找不到人。五天过去了,人肯定是没了。”

      他把自己眼皮揉得更红了,像是刚刚大哭过似的,“哥,你有办法弄艘船不?他们找这么久了,还没找到,我也去找找。”

      韩方驰说:“你别添乱。”韩方驰是北方小孩,还没受这边语言发音影响,别字发第四声,对宁景城来说,老凶了。

      幸好韩方驰说了这句后,伸手摸摸宁景城的头,又捏捏他的后脖子。

      房间安静了会儿,韩方驰又说:“你要睡觉不?”

      宁景城眼皮子在打架,听到这话,眼皮撑了起来,摇头:“不睡。我不敢回家睡,我怕鬼。”

      “自己爸妈也怕?你等我。”韩方驰穿上拖鞋,拍拍宁景城的头,出门,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有些谨慎地走过去,蹲在母亲面前,小声说:“妈妈,我有事要求你。”

      女人眼珠子转了转,淡漠道:“什么?”

      “在开学前,都让宁景城在我房间睡。我发誓,他不会打扰到妈妈的,也不会打扰我学习的。”

      这时候宁景城躲在门后,探出个头看,压根没注意到自己多显眼,韩方驰手摆后头对他挥手,让他回房间去。

      女人视线扫过来,吓得宁景城让房门口躲,露着半边脸在外边,韩方驰都想跑过去用手掌帮他挡一挡。

      然后,宁景城小心翼翼把头探出来,怯弱又小声地喊:“阿姨,我睡觉不打呼噜的,不闹哥。”

      女人收回视线,客厅摆着的茶几每天都会摆上新鲜水果,她垂眸看向目露祈求神色的儿子,手握着手机,说:“待着吧。吃饭没?我去弄点吃的。”

      韩方驰很惊喜,趁着妈妈难得情绪稳定,起来抱了抱女人,而后他想起后面紧张又担忧等着消息,又在不久前得知自己以后就是孤儿的宁景城,抿着嘴,赶紧把妈妈放开了,回头看见宁景城对他露出一个傻笑。

      肿着眼睛,笑起来像青蛙。

      他没有因父母离世变得消沉,跟着大人们办理完父母的葬礼后,他拉着韩方驰蹲在冷清的家门前,说:“哥,我不难受的。我爸妈很喜欢帮别人。他们说了,人一落地不是生就是死,死不恐怖,他们多做好事,就有人记得他们。昨天好多人来吃席了。”

      宁景城这看得开的性子一半的基因自带的,一半是他爸妈带着他悟出来的,从十三岁当孤儿后的这么多年,他都活得很开心,整天跟在韩方驰身后嘻嘻哈哈。

      韩方驰当年留下联系方式,很放心地跟着父母离开,就是清楚宁景城即使没有他的陪伴,也会活得很开朗,过得开心。

      现在看见好像确实是这样,长得高高帅帅,整天脸上带笑,对顾客,对店里的孩子,对兄弟对朋友,都很义气很有责任心。

      可探到内里,那颗受孤独腐蚀的心早已经朝着热闹的家庭窥探,窥探得小心翼翼,生怕把别人把自己给惊扰了。可能他自己都没察觉过,或者察觉到了,但又觉得这不是什么事儿。

      店里每天接待不同的人,能看见各式各样的人生。兄弟又在身边,走两步就能一块唠叨喝个茶,无聊了还能和店里员工一块追个剧,深夜一时的孤独算不了什么事,顶多就想,这也许归咎于有感情的生物最终归宿是群体。

      【哥,你走后。有四五年都是我一个人在外头。】

      这话轻轻松松说出来,可韩方驰能听出宁景城多种意思,哥我不想你走的;哥你一走就剩我一个人了……

      韩方驰内心沉重,眼眶酸涩,又心疼。半响,他终于问出口,语气沉沉的:“想找个人陪着……找什么样的人?”哥帮你找,这话在脑里一出,就被韩方驰立马掐死,他不是什么大方的人,他甚至想问宁景城,你看哥可以吗。

      宁景城说着说着身体就坐不直了,下巴靠在抱枕,迷茫地眨了两下眼,摇头,又不确定道:“知心知底的……我喜欢的?”

      宁景城长这么大了,就没说过这两煽情的字,把自己说笑了,脸闷在抱枕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不好意思。可能成为大人后,弟弟就不会大大方方跟哥哥聊起这种字眼。

      宁景城怕把他哥也搞得不好意思了,拧头说:“哥,我这念头就是突然长出来的。这事不受控,也没要真去找个伴儿。我看缘分,缘分来了就要,不来那就不来吧。”

      韩方驰心想,这事完不了。从宁景城嘴里说出来,这份早已经生根发芽的孤独感就死死扎根在他心里潜伏着,等夜深人静,等半夜还睁着眼,它就会再次爬出来,如同梦靥颤着他喘不过气。

      韩方驰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再看向宁景城挑笑的脸,大手摁下去,“别想了,哥陪着你。既然回来了,就在这里。”

      宁景城的睫毛在韩方驰手心刺挠,手掌拿开,微微仰起的脸上一双眼睛弯起。宁景城说:“宁海市也是哥的家。”

      韩方驰的心又因为宁景城说出的话狠狠地发疼。

      他离开的时候,问了他妈,他们要去那里。他妈整日盯着窗外的花,眼里无人,整个人没一点生气。

      他低声求着,他妈妈眼珠子终于转了转,说,我也不知道。

      他去问那位严厉不好相处的父亲。

      父亲呵斥他,到了你就知道了,别问这么多!他死死捏住拳头,又问了一次,他那个父亲不愿跟他们母子多说一句话,砰地一声把门关了。

      到了分开的最后一晚,宁景城还趴在他床上,翘着两条小腿,玩着开心消消乐。

      韩方驰坐在书桌,翻开他的带回来的书,翻开他的笔记本、日记本、翻开他的文具盒,平时整洁的书桌翻得一团乱,韩方驰终于在一本积灰的格林童话里翻出一张压得褪色陈旧的单据。

      这是他读幼儿园,老师交给他的单据,让他回家拿给大人,但是大人经常不着家,他就只能压在童话书里,没想到这一压就压了十几年。

      他没动票据,而是屏住呼吸低头就着小灯的灯光,看着票据上蓝色的潦草的字迹,很认真很仔细地反复确认—宁海市第一幼儿园。

      他跟宁景城说,他要去宁海市,在很远的北边,那是他老家,你别记错了。

      宁景城头也没回,哦了一声。

      韩方驰一巴掌用力地拍在他屁股上,“起来。”

      宁景城捂着屁股一下就蹦跶起来了,回头想控诉,看见韩方驰脸上的神色,又不敢了,窝囊囊的嘀咕:“记着呢记在心里了。”

      韩方驰沉声:“你就不怕找不到我?”

      宁景城揉着皮开肉绽的屁股,囔囔着:“都什么年代了,哥你不要的手机在我手里。我想你了,我就□□给你发消息,你给我发几张你的照片,人我看见了,话也聊上了。等高三了,我一通电话过去,问,哥,你读什么大学啊。哥你给我个准话,我跟着考过去就行了。”

      韩方驰冷声问:“你能跟我考同一个大学吗?”

      宁景城心里小点子多着:“那肯定是考不上,但是我可以读周围的大专啊。我问学长学姐他们了,他们四百分就能录取,简单,能考。”

      韩方驰那时候是真的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因为宁景城这番话放松了几分,就算分开了,他们还能联系,还能再见面,也就一个高三,一年而已,就一年,眨眼就过了。

      可等韩方驰背着书包坐上车,驶离这座小小的农村,出了被大山包围的南方城市,上了飞机,飞机飞过直拔而起的大山,他看见了一望无垠的海,醒来就到了另一个半球的国度。

      他没有了手机,没有了□□,没有了高考,窗外没有高山,没有高山之上的烈阳,只有绵绵细雨和灰蒙蒙的天空。他没想到,他爸不是带母亲过来治病,而是让她更加绝望地慢慢等死。

      而他也理所当然地被那个不爱他母亲的父亲厌恶着,又因为他爷爷的压制,他爸不得不被迫带着他出入各种上流人士的聚会,而他必须要从一个农村小子快速成长为秦家长孙,配合他们上演各种荒唐的幸福家庭剧。

      韩方驰想逃也逃不了,砸碎的玻璃隔天总是焕然一新。

      水杯磕着玻璃桌,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韩方驰一笑,眼中倒映着宁景城,说:“我不走了。”

      宁景城眼睛瞪圆,不确定小声问:“哥不走?”

      韩方驰手搭在宁景城脖子,“不走。回来不容易。”

      别墅周围都是一整面的单向窗,拉开的窗帘外,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洒向大地,白茫茫的积雪仿佛渡上了金光。

      寒冬冷冽的宁海市回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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