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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软毛刺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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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淅不想搭理陈锦,但陈锦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洛淅越沉默他就越想跟这人搭话,只不过三轮车声音太大,吵得他不仅听不清洛淅有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洛淅有没有听见自己说话,于是只能更加放大声音。
他几乎是喊着在洛淅耳边问:“你就叫小希啊?大名是啥啊?”
“洛淅。”
“哦,那你那个希是哪个希啊?希望的希?小溪的溪?”
“淅淅沥沥的淅。”
洛淅的声音一向轻而平和,而三轮车发动机的声音又太大,几乎完全盖过了洛淅的声音,于是陈锦完全听岔了他的话,疑惑地问:“什么啊?稀稀什么,稀稀拉拉?”
洛淅被陈锦弄得有气没处发,他抬头看着陈锦,一字一顿地说:“雨水淅淅沥沥的淅,是我的名字。”
陈锦余光瞥到洛淅放下草帽,在他肩膀边抬起脸对着他说话,声音虽然依旧平和,但依然带上了些焦躁。那双精致的脸一下猛得凑近,陈锦反而不好意思再动弹,他皮肤黑,脸红也看不出来,但只有搭在刹车把上微微抖动的小拇指能透露出他心里此刻的慌乱。
洛淅的样貌十分精致,是陈锦心中城里长大的小少爷的样子,即使戴着个草帽,也丝毫没有拉低他身上的气质,反而更显得特别。
奶奶把他从电扇前拽开让他顶着大太阳来接人的时候,他心里实在是一万个不乐意,尤其是在见到洛淅后,这人板着脸这不坐那不行的,他却还得陪着笑,耐心早就快消耗完,但好在他很会装样子,一点也没表现出来。
今年夏天热得要命,陈锦心里也烦得要命。
但洛淅靠在他胸前微微抬头看着他时,他却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只轻轻干咽一下喉咙,双眼紧盯着前方要转弯的小路。
“搞半天一直喊错你名字了,我还以为是希望的希。”陈锦小声嘟囔。
洛淅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也懒得去探究这人说了什么。他们的三轮车骑上一条笔直的水泥长路,路的左边是大片的稻田和夹在稻田中的池塘,右边则是一排排小树苗,树苗上嫩绿的叶子已经被太阳晒得有些蔫巴。
陈锦见他顶着小树林看,便开口解释道:“这块都是今年才种的树,不知道那些承包商要卖什么,也没人来管,这里头还有野西瓜,我跟我兄弟经常跑进去捡瓜。”
“野西瓜?”洛淅对树林没什么想法,但野西瓜他还没有见过。
“就是西瓜种子落到林子里,长出来了之后也没人管,林子里太阳不多,野西瓜没几个长得漂亮的,基本上都是丑八怪。”陈锦想了想,他前几天才找来个野西瓜,胳膊上被虫子咬出两个大红包,回家切开瓜一看全是白芯,一点没熟。于是他嫌弃地说:“那玩意不好吃。”
洛淅了解后就又没了兴趣,他的眼睛被热风吹得干涩,眼角微微有些刺痛。好在他们终于骑到了地方,在一阵左摇右晃地颠簸过后,洛淅狼狈地扶着陈锦的胳膊,坐在车前努力让自己的脑袋平静下来。
陈锦直接从大路来了个急转弯,冲进满是杂草的小路上,突然而来的惯性将没有丝毫准备的洛淅险些甩下车,被陈锦握着车把的手给挡了回去。
陈锦刹车熄火一气呵成,长腿一抬就从车上跳了下来,熟门熟路地到货斗里提出洛淅的行李箱放在地上,双臂环抱站在车头边看着洛淅说:“怎么不下来,要我托着你吗?”
洛淅感到一阵被嘲笑后的羞耻,他咽下胸口那股想吐的感觉,推开陈锦伸出的胳膊,自己跳下了车。陈锦停车的地方是一片小空地,空地前是他们骑车硬闯过来的小路,没有铺水泥也没有砖头,就是一条泥土路,还有一层被压烂的杂草。
空地后是两栋并排建在一起的房子,他们骑来的三轮车就停在这两栋房子前。陈锦扛着行李箱,朝着敞开的木门大喊:“奶!我回来了!”
洛淅跟在陈锦身后微微探头,算起来他有十年没有见过翠奶奶,即使小时候和这位老奶奶关系好,但是十年过去,幼时的记忆已模糊不清,他也不敢确定再见到翠奶奶会是怎样的清形。
她还是一头花白的短发吗,还会穿着那条棕色的围裙吗,手里还会抓着那只会跳的绿色青蛙玩具吗?
洛淅有些期待,又有些担忧。
直到那声隐隐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翠奶奶独有的爽朗,洛淅才缓缓松下僵硬的肩膀。
“小淅宝来了啊。”翠奶奶从屋里迎出来,拉住洛淅的手带他进了堂屋,招呼着陈锦把行李放下再打开电风扇倒杯凉白开,自己握着洛淅的手迟迟没有放开。
翠奶奶的头发比洛淅记忆中要白上许多,她依然还是短发,穿着一件青白花的短袖,手里抓着一把大蒲扇。她笑眯眯地看着洛淅,直到洛淅犹豫着反握住她的手,叫了她一声“翠奶奶”,她才爽朗地笑出来,拍着洛淅的手背高兴道:“哎!哎!来奶奶这多玩一段时间,奶奶是真想你啊。”
“我也想你,奶奶。”洛淅久违地露出笑容。
堂屋的天花板上挂着大风扇,转起来嗡嗡响,它吹出来的风扫清了这一屋的闷热,洛淅额前的碎发落下,挂在眉毛前被风微微吹动。翠奶奶伸手将他的刘海抹到头顶,眼里是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她握着洛淅的手,仔细看着这个十年没见的孩子,皱纹已然爬满她的脸颊,让她像一棵衰老的树那般干枯。但她看着洛淅那双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眼眸,看到他眼中依然没有褪去的倔强,心里就止不住的心疼这个孩子。
翠奶奶年轻的时候在纺织厂工作,和洛淅的外婆是工友,这么多年大家各自成家,兜兜转转却还是因为洛淅聚在一块。她是心疼洛淅的,这份心疼类似于疼爱,像她疼爱陈锦这个亲孙子一样,她也打心眼里疼爱这个自己只短暂带过两年的孩子。
洛淅被翠奶奶紧紧抱住,那双干燥的手掌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他已经长高很多,此时不得不曲着腿弯着腰,以配合翠奶奶的拥抱。
在洛淅的生命中,他迄今为止只对外婆一个人敞开心扉,只能接受外婆一个人的拥抱,即使他对翠奶奶心生亲切,但下意识想躲避的动作却还是漏了出来。
他僵硬地将下巴搭在翠奶奶的肩膀上,双手想推开眼前的老人,最终却缓缓放下,任由这个脊背已经有些佝偻的老人把他当做小孩一样拥抱。
他们到家是下午两点左右,太阳正是一天中最晒得时候,陈锦从冰箱里掏出三根老冰棍,自己拆开包装叼住一根,吊儿郎当地走回堂屋,看着翠奶奶抱着洛淅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夸张地感叹:“我的天啊奶,你都没这么抱过你亲孙子我吧!”
“又在胡扯!”翠奶奶松开洛淅,接过陈锦递过来的冰棍,把包装袋撕开后抱住底端的木棍,递到洛淅面前,满眼慈爱地说,“今天太阳大,你刚回来肯定热,吃根冰棍凉快凉快,不够冰箱里还有。”
陈锦一口咬掉小半根冰棍,看着洛淅坐在长凳上低头吃冰棍地样子,觉得有点像一只软下刺的小刺猬在舔冰块。
那种浑身是刺的动物,时常出没在小树林里,虽然浑身的刺又长又硬,但胆子却很小,不喜欢被别人触碰。洛淅就像一只浑身刺的刺猬,谁碰他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不高兴。
陈锦撅撅嘴,帮奶奶撕开老冰棍的包装,递给奶奶:“奶,你也吃,吃完我再去街上批发两箱回来。”
“我哪喜欢吃这些东西,都是你们小孩喜欢吃的。”翠奶奶嘴上说着不吃,但手却很自然地接过陈锦递来的冰棍。
洛淅抬头看到,愣上片刻后轻轻一笑。翠奶奶见他笑了,心里也就高兴,笑得皱纹更深。
一家老小三人坐在堂屋里吃冰棍,头顶的风扇呼呼吹,屋外的阳光亮得刺眼。
冰凉的甜水顺着唇齿流入喉咙,洛淅觉得身体里的燥热似乎真的在慢慢散去。他想,也许在这真的能淡化他心中的欲望。
翠奶奶坐在小板凳上,陈锦叼着冰棍的木棍坐到洛淅身边,他们的长凳靠着堂屋的方桌,陈锦就背靠着桌,将胳膊向后搭在桌子上,仰头盯着旋转得看不清扇叶的吊扇,感叹道:“奶,咱家什么时候能装空调啊,电风扇咋开都热啊。”
翠奶奶点点墙上的挂历,一天后的位置被画了个红圈,上头写着一个空字。
“明天就来人装了,今晚让小淅和你挤挤,他房间没电扇,晚上睡觉热。”翠奶奶说。
“什么?”陈锦一把拽掉嘴里的木棍,猛得站起,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还在安静吃冰棍的洛淅,指着他问,“我俩今晚睡一块啊?”
“为啥啊?”陈锦完全不理解。
他跟洛淅此前十八年一面没见过,第一天刚认识晚上就要睡一张床盖一张被子,纵使两个男人没啥不好意思而他脸皮又很厚,也没法泰然地跟洛淅这只软毛刺猬睡一个房间吧!
但翠奶奶显然没能看到陈锦的抗拒,也没看见洛淅眼底的惊惧和抵触,她摇着蒲扇转身就慢悠悠地走去了后院,说是要弄点虾食球,晚上去塘里下网看能不能兜到点小龙虾,明天给洛淅炒小龙虾吃。
洛淅攥着冰棍的手指用力到发青,但他看着翠奶奶的身影默不作声。对不重要的人毫不在意,对重要的人小心翼翼,这是他的处事方式。
翠奶奶很奇怪的踩在二者临界点之间,让洛淅也弄不清自己究竟要如何度过住在这的时光。
他看着眼前还在喋喋不休地朝着翠奶奶的背影吵着说不想一块睡的陈锦,心里那股烦躁的气息又一次涌了上来。
“咔嚓——”
那根被洛淅紧紧攥在手里的冰棍发出断裂时清脆的响声,吊扇的转动也没能掩盖住它被掰断时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