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角》喧乎小面包

2、我失忆之前

　　方形小餐桌上放着漂亮的玻璃花瓶，里面的百合正在最盛放的时刻。
　　江听刚坐下来，便感觉到晏霄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好几秒，中年女人紧跟着端上一杯柳橙汁，热情地道：“难得见你穿这么乖的衣服，可爱得很哪。”
　　“……谢谢。”
　　其他的衣服实在太潮。在江听的认知中，他是个大学刚毕业的新社会人，没家没业，对彰显自己感到局促。
　　晏霄轻轻咳嗽了一声：“蓉姐。”
　　原来阿姨叫蓉姐，江听立即叮嘱自己把这个名字记住。
　　蓉姐对晏霄显然有点敬畏，笑容稍滞，走向厨房的方向，又端出了两个碟子：“阿姨做了你最喜欢的三文鱼水波蛋。”
　　江听看着那份片得十分精致、色泽诱人的三文鱼，却怔了一怔。
　　他没有吃过烤熟的三文鱼，不清楚它的味道，但江听从小就很怕腥，几乎不愿意吃任何鱼。他最喜欢的是甜食，而且十分嗜甜，同学看也不看的的劣质工业水果糖，他能闭着眼睛往嘴里放。
　　时间原来是如此奇妙的东西，一个人的衣着品味、饮食习惯，竟会在三年之间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难道是因为有钱了？江听有些自嘲地想。
　　在蓉姐殷切的注视下，江听拿起刀叉，先切了一口水波蛋送入嘴里，蛋液的火候拿捏得极精准，刀尖刚戳上去就流出金澄的液体，吃不惯细糠的江听眉头微微一跳，没嚼两下，囫囵将食物咽了下去。
　　“尝尝这个三文鱼，我一大早在超市买的，绝对新鲜！”
　　蓉姐的语气就像一个关爱自己的长辈。江听不忍教她失望，硬着头皮从盘子边缘卷起一片最薄的。新鲜的鱼肉其实不怎么腥，但那绵厚的口感在江听的味蕾间弥漫开的同时，他的胃忍不住收缩了一下。
　　一只手忽然伸到江听面前，抽走了他的餐盘，把旁边的烤松饼推了过来。
　　“我想尝尝你的。”晏霄问，“可以吗？”
　　江听简直看见了救星一般，赶紧慷慨点头：“没关系，正好我想吃松饼。”
　　蓉姐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互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哎呀，阿姨就不打扰你们两个了，晚一点再过来收拾餐桌哈。”
　　蓉姐套上外套，轻手轻脚离开了，只剩两人在餐桌上相对而坐。
　　松饼放了很多黄油，闻起来又香又甜，还带着余热。江听胃里空空，一口气往嘴里送了半份，幸福的感觉在脑袋里膨胀成一颗棉花糖，后知后觉想起道谢：“刚刚谢谢你。”
　　晏霄低垂着眸，看起来很疏离，不像是会吃别人剩下食物的人，但偏偏他把江听吃过的两样东西都尝了一尝，毫不介意。
　　晏霄摇了摇头，道：“蓉姐很喜欢你，但她的分寸感不太好。”
　　听着他点评下人般的语气，江听心里有那么点异样，嘴角的弧度微微敛起，犹豫了一下道：“我也挺喜欢她的。”
　　晏霄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你一直都挺亲近她的。”
　　语气里竟还略带醋意，江听好奇地多看了他两眼，像发现了什么活体恐龙似的。
　　在他的注视之下，晏霄竟然招架不住移开了目光。
　　“那个，我失忆之前，是什么样的人啊？”
　　江听也不是没梦想过，毕业之后靠自己的打拼在这个城市获得立锥之地，但无论怎么想，以他不算出众的课业，若无奇遇，很难在三年内过上这种堪称奢侈的生活。如果说他抛弃道德底线傍上晏霄这个有钱人，看晏霄对待他的态度，又不太像。
　　晏霄想了一会儿，清冷低沉的声音蹦出三个字：“很聪明。”
　　过于言简意赅，脑袋里没有任何画面，江听有种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寂寞感。他咬下带着奶油的草莓尖，含糊地问：“……没有了？”
　　见他不满意，晏霄给面子地继续思考，又说：“很乐观。”
　　不知道怎么样算乐观？江听默默琢磨。
　　“很开朗。”
　　想不到他还有这等潜质呢？
　　“对我很好。”晏霄下了最终的断语，墨黑的双眸中有着分外认真的意味。
　　江听愣了愣，“噗嗤”笑出了声。
　　虽然他从没谈过恋爱，但也见身边的人谈过，晏霄看上去非常怕肉麻，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模样颇似小学生。
　　“笑什么？”晏霄皱起双眉。
　　江听本来不想说，但晏霄绷起脸盯着他，有种非要知道的执拗，他反而更觉好笑，脱口而出：“没什么，觉得你还挺可爱的。”
　　晏霄：“……”
　　晏霄一陷入沉默，江听也猛然发现这句话带有暧昧的嫌疑，脸上一阵热，手指求救般划拉着盘子里仅剩的一颗青提。
　　啊啊啊……心里的小人只哇乱叫，另一个声音努力把他镇压下去：有什么好害臊的！他确实是你素未谋面的男朋友啊！
　　两个小人吵吵嚷嚷，江听的脸跟着越来越红，手上没了准头，那颗青提被叉子一戳，冷不防飞了出去。
　　“啊！”江听慌忙起身去捡，“对不起。”
　　“江听。”
　　晏霄又叫了他的名字，江听一边擦着手上沾到的果汁，一边回头去看，晏霄的轮廓被早晨的日光映得温暖又梦幻，好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他说：“我还以为是你反悔了，才用失忆做借口。”
　　“虽然不记得，但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啊。”涉及到人品层面的怀疑，固然让江听有点不爽，但他能听出晏霄语气中的患得患失，心中那点生气的苗头又被按了回去。
　　晏霄说：“嗯。”
　　这男人真的很不会表达自己，江听不禁感慨，如果两个人之间真的发生过什么矛盾的话，应该也应该归咎于他吧？
　　“你以前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
　　“嗯。”
　　“我也连名带姓地叫你？晏霄？”
　　“对。”
　　被叫到大名，总有一种上课被老师点到的感觉，尤其是晏霄的声音冷冷的，简直能让江听心里一紧。都是男男朋友了，在江听的想象中，恋爱不是这么谈的。
　　江听开玩笑般提议：“外婆以前都叫我听听，你要不要试一下？”
　　晏霄起身朝他走过来，江听不由自主紧张起来，好在晏霄在离他半步的地方停下，喊了一声：“听听。”
　　“……”糟了，有些不对，江听别过头去，耳朵好像被触碰了什么开关，唰地红了。
　　晏霄偏偏还在追问：“那我呢？”
　　“你什么？”江听的声音有点细，怂了回去。
　　“你对我的称呼不要换一下？”
　　“唔，”江听慌了手脚，含糊地应付，“那你家里人都叫你什么啊？”
　　晏霄顿了顿，说：“朋友会叫我阿霄。”
　　音节到了江听嘴边，遭遇空前的卡顿，奈何面前的人实在有耐心，一直等着，江听投降般唤道：“阿霄。”
　　晏霄微微勾起唇角，很受用的模样，眼神里却多了点江听看不懂的东西。
　　“是不是该上班了？”江听脚趾抓地，赶紧打断这阵诡异至极的气氛。
　　晏霄说：“今天不去公司了，我陪你去医院。”

　　江听靠在车内奢华柔软的沙发上，低头端详自己的身份证。半年前才换的新证，照片上的他一点也不畏惧镜头，眼神明亮又坚定，能看出一点晏霄口中乐观开朗聪明的影子。
　　至于银行卡，不是任何人的副卡，是江听自己的。江听用手机登上网银，刷人脸识别查看了卡里的余额，来回数了好几遍，被那个七位数字砸得头晕眼花。
　　晏霄却还特地跟他解释：“现金是有点少，你刚买了一些商铺，还没交房，剩下的大头是公司股权。”
　　江听听得一愣一愣的，已经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或许不是失忆，而是不小心来到了某个平行世界吧？
　　这个念头越发强烈，他忽然打了个激灵，伸手摸向颈项的位置，但摸了个空。舒舒服服倚着靠背的江听像兜头被泼了盆冷水，猛然坐起来。
　　车已靠入医院附近的停车位，晏霄拉下刹车，讶异地转头看他：“怎么了？”
　　“项链！”江听的呼吸都急促了三分，没头没脑地问晏霄，“你有没有见过我的项链？”
　　晏霄见他如此紧张，不能不重视，伸手按在江听的手背上：“你有很多项链，哪一条？”
　　手背传来晏霄的体温，在他分外冷静的声音里，江听稳住心神，对他描述：“一条很……普通的项链。有一颗假的翡翠吊坠。”
　　“假的？”晏霄不解地重复。
　　那是江听外婆唯一给他留下的东西，虽然是别人戴腻了随手丢弃的垃圾，却早已成了江听形影相随的护身符，脱离了它原本的廉价和虚假。
　　原来自己虽然和晏霄在恋爱，却没有将这些事告诉他。是啊，那些肮脏的过往，和光鲜亮丽的现在多么格格不入。
　　但就算牢牢藏起来，也应该还在某个地方——如果他还在原本的世界里，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弄丢外婆的遗物。
　　晏霄等了许久，江听都没有解释，脸上的神色不住变幻，最终面色苍白地对晏霄笑了笑，说：“没什么。”
　　晏霄不太喜欢他这个笑容，更不喜欢这个笑容背后将他推远的姿态。
　　“说不定放在家里，回去后我帮你找。”
　　江听温顺地点了点头。
　　晏霄俯身给他解开安全带，江听整个人陷在类似被他环抱的处境里，呼吸被一股清冽的须后水味道侵占，不由得侧身作出了轻微闪避的姿态。
　　“别担心，很快都会恢复的。”晏霄抬手拂过江听的头发，像是安慰江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嗯。”江听承诺般地点头。
　　他听得出晏霄话语里的失落，男朋友第一天搬来同他合住，转眼就失了忆，晏霄受到的打击应该也不小，还得装没事人安抚他情绪，江听也觉得很抱歉。
　　“你放心吧，阿霄。”
　　他也想记起那深陷迷雾中的三年，也好奇自己是因什么缘故和晏霄走到一起。
　　所以江听会好好配合医生治疗。
　　江听轻轻推开晏霄的手臂，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