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椿时计

17、淬毒之匕

　　漕银案的雷霆之势，在朝堂上犁出了一道深刻的血痕。宿岫琛一系虽未在明面上被直接牵连定罪，但漕运总督郑伦在诏狱中“暴毙”，工部营造司主事赵括咬舌未遂，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王允则攀咬出了数位在地方上颇有根基的大员，一时间，半个官场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大皇子府一连数日大门紧闭，宿岫琛称病不朝。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沉寂，是受伤猛兽舔舐伤口时的蛰伏。那平静的表象下，酝酿着的必然是更疯狂的反扑。

　　云阳侯府则成了另一番光景。添远衡借着圣眷和漕银案的“忠直”之名，不动声色地开始收拢、整顿朝中那些被震慑、或本就对宿岫琛不满的势力。他的手段依旧高明而冷酷，恩威并施，拉拢、分化、打压，一套组合拳下来，隐隐已有自成一股朝中新势力的气象。

　　然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位看似风头无两、手腕通天的“权臣”，每夜都在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焚天诀》的修炼，如同在刀尖上行走，在烈焰中取栗。每一次逆脉行气，都伴随着经脉欲裂的剧痛和气血逆冲的晕眩。蛊毒在功法刺激下，也变得更加躁动不安，发作起来宛如万蚁噬心，冷汗浸透中衣是常事。他书房的灯，亮得越来越晚，而他脸上的血色，也褪得越来越干净。

　　这日深夜，添远衡又一次从运功的剧痛中缓过神，倚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冰冷颤抖，几乎握不住那串温润的佛珠。书案上，摊开着向良策秘密送来的最新情报——关于宿岫琛近日暗中频繁调动的一些隐秘力量，以及江南盐税账目上几处不起眼、却可能牵连甚广的疑点。

　　烛火跳跃，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眼底深重的疲惫。他知道自己必须加快步伐，时间……可能不多了。宿岫琛不会给他太多喘息之机，而蓖麻噬心蛊的三年大限，如同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日夜催促着他。

　　“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涌上喉咙，他连忙用手捂住，掌心传来温热的粘腻感。摊开手，一抹刺目的猩红赫然映入眼帘。

　　他盯着那血迹，眼神幽深，没什么情绪，只是默默地取过帕子，一点点擦拭干净。这样的情形，近来已不是第一次了。 《焚天诀》的霸道与蛊毒的侵蚀，正在缓慢而坚定地磨损他的根基。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细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叩击声。三短一长，是约定的暗号。

　　添远衡眸光微凝，迅速将染血的帕子收起，调整了一下呼吸，让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进来。”

　　窗户被无声推开，一道玄色身影轻巧落入室内，正是章青黛。她依旧戴着那青面獠牙面具，只露出一双点墨般的眸子，在烛光下扫过添远衡的脸，随即落在他面前的情报上。

　　“鹞鹰让我问你，”她开门见山，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贯的冷硬，“宿岫琛近日异常调动，可能与江南盐税有关。门主想知道，你下一步打算如何落子？是否需要……曼陀罗配合清扫一些外围障碍？”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完全是一个执行任务的杀手在传递讯息。但添远衡却从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审视的停留——在他过于苍白的脸色上，在他书案边缘，那未来得及完全擦净的一丝极淡血痕上。

　　她在观察他。不仅仅是出于任务。

　　这个认知，让添远衡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他垂下眼帘，捻动佛珠，避开了她的目光，淡淡道：“江南盐税，水深得很，牵一发而动全身。宿岫琛此刻动那里的心思，无非是想开辟新财源，弥补漕银的亏空，同时给自己留条后路。”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告诉门主，此事急不得。盐税背后盘根错节，不仅有宿岫琛，还有其他皇子和地方豪强的影子。贸然清扫，只会打草惊蛇，逼他们抱团。” 他手指点了点情报上的一处，“眼下，先盯紧这里——两淮盐运使司副使，周汝成。此人是宿岫琛奶娘的儿子，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但为人贪婪好色，是条容易突破的缝隙。”

　　章青黛默默记下，点了点头。她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再次扫过他的脸，忽然问道：“你的伤……向大人的毒，都无碍了？”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超出了单纯的任务范畴。

　　添远衡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她。面具遮挡了她所有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清澈而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良策已无大碍，需静养些时日。”他缓缓道，语气听不出什么，“至于本官……旧疾而已，不劳挂心。”

　　“旧疾？”章青黛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敷衍的意味，“能让你在皇陵脸色发白、气息不稳的旧疾？能让你深夜咳血的旧疾？”

　　添远衡眸色骤深！她果然看见了！不仅看见了刚才，连皇陵时的细微异状她都记得如此清楚！

　　一股莫名的焦躁和一丝被看穿狼狈的怒意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她在关注他，甚至……在担心他？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陌生而不适。他习惯了算计，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将一切脆弱深深掩藏。尽管她的语气很冷，此刻被人如此直白的点破，让他有种无所适从的暴露感。

　　“刺梅姑娘，”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疏离和警告，“做好你分内之事即可。本官的事，无需你过多探究。”

　　章青黛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嗤笑，又像是别的什么。她没有因他的冷言而动怒，反而向前走了一步，离书案更近了些。

　　这个距离，已经有些逾越安全界限。添远衡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夜露寒气和一丝极淡血腥味的凛冽气息。

　　“分内之事？”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既冷，又仿佛藏着别的什么，“我的分内之事，是监视你，评估你，确保你这枚棋子，在门主的棋盘上，还能按照预定路线走下去，而不是中途……因为某些‘旧疾’提前崩毁。”

　　她的话像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他最不愿被人触及的隐秘。添远衡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她：“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章青黛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田裕安，你想复仇，想颠覆，想做的事很大。但如果你连自己的身体都掌控不了，如果那所谓的《焚天诀》最终只是加速你的死亡，那么你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都将是笑话。”

　　“你！”添远衡霍然起身，胸口因怒气，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而剧烈起伏，眼前一阵发黑。他从未被人如此尖锐地、近乎残忍地撕开过伪装！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这事实由她口中说出，却格外刺耳，格外……让他难以接受。

　　“你怎么知道《焚天诀》？”他厉声问，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章青黛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重要的是，宿岫琛还没倒，鉴真帝还坐在龙椅上。你现在这副样子，能撑到几时？若你倒了，我的仇，又该找谁去报？”

　　最后一句，她说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将一切又拉回到了最初的利益联结之上。

　　添远衡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那双平静的眼眸中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算计。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寒潭深处，那一点几乎难以捕捉的、复杂的微光。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警告他？还是……真的只是担心她的复仇大计因他而夭折？

　　他分不清。这个认知让他更加烦躁。

　　“本官的事，自有分寸。”他最终硬邦邦地吐出这句话，重新坐下，别开脸，不再看她，“若无他事，姑娘请回吧。夜探侯府，终非长久之计。”

　　这是逐客令了。

　　章青黛没有再说什么。她静静地看了他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指尖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粗糙的土陶瓶，轻轻放在书案上。

　　“这是？”添远衡蹙眉。

　　“蓖麻生前炼制的，‘镇魂散’。”章青黛淡淡道，“不能解蛊，但能在蛊毒剧烈发作时，暂时麻痹痛感，稳住心神。毒性霸道，服用后十二个时辰内内力尽失，慎用。”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掠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只剩下添远衡一人，对着那跳跃的烛火，和书案上那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土陶瓶。

　　他伸出手，缓缓拿起药瓶。入手微凉，粗糙的陶面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一丝温度。瓶塞得很紧，他打开，一股苦涩中带着奇异腥气的味道弥漫开来。

　　镇魂散……她竟然把蓖麻的东西给了他。是真是假？是救命的药，还是催命的毒？

　　他应该立刻将这来历不明的东西扔掉，或者让陈先生检验。但鬼使神差地，他握紧了药瓶，指腹摩挲着粗糙的陶面，脑海中回荡着她最后那番冰冷又尖锐的话语。

　　“如果你连自己的身体都掌控不了……那么你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隐忍，都将是笑话。”

　　还有那句，“若你倒了，我的仇，又该找谁去报？”

　　利益联结，纯粹的利益联结。他反复告诉自己。她只是在投资，在确保她复仇的工具不会提前损坏。

　　可为何……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却因她这淬毒匕首般的话语和这瓶来历蹊跷的药，而被拨动，发出沉闷而持久的回响？

　　他闭了闭眼，将药瓶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陶壁硌得生疼。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不只是朝堂的格局，还有他与她之间，那原本清晰而冰冷的利用关系，似乎正被注入某些难以掌控的、危险的变量。

　　而他，竟有些看不清，这变量最终会将棋局，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