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4、暗室幽光 ...
-
国祭大典在压抑诡谲的气氛中落幕。
皇帝殷晟的銮驾返回内宫时,那片十二旒白玉珠后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只有深潭般的平静。但这平静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不安——他既未对突发的地穴塌陷表示震怒,也未对南越巫咸的说辞当场驳斥,只是以最常规的流程下令查验、软禁使团,便将一场足以引爆两国战事的危机,轻描淡写地按进了“调查”的框架里。
殷天傲没有随驾入内宫问安。他站在逐渐散去的广场上,看着工部官员指挥人手小心翼翼地清理那个仍在冒烟的塌陷口,看着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面色凝重地记录现场,看着禁军将一箱箱锈蚀的兵器铠甲从地穴中抬出——那些兵甲的制式确实古老奇特,绝非中原式样。
“殿下。”赵霆快步走来,压低声音,“初步清点,地穴中约有刀枪三百余件,皮甲一百余副,火药十六桶——都已受潮板结,但仍有爆燃风险。此外,在最深处的石壁上,发现了一些刻痕,像是……某种记号。”
“什么记号?”
“像是南越古文字,但与现今流传的略有差异。已拓印,正在找人辨认。”赵霆顿了顿,“还有一事……方才搜查南越使团暂居的鸿胪寺别馆时,在巫咸房中的隐秘暗格里,找到一卷兽皮图,上面绘制的,似乎是大渊皇宫及太庙周边的地形简图,其中……太庙东南角的位置,被朱砂特别圈注。”
殷天傲的眼神骤然锐利:“图是新的还是旧的?”
“兽皮陈旧,但墨迹和朱砂痕迹……不超过三个月。”
三个月。也就是说,至少在国祭筹备初期,南越使团就已对太庙地下可能存在的“东西”,有了明确的指向性关注。巫咸所谓“奉王命暗中查访”的说辞,在这一刻显得格外耐人寻味——他是真的在查访,还是……在确认什么?
“继续查。”殷天傲的声音冰冷,“兽皮图的来源、绘制者、所有接触过它的人。另外,调阅兵部和鸿胪寺所有四十年前关于南越叛军北逃的存档记录,一份不漏。”
“是!”
赵霆领命退下。殷天傲转身,看向一直安静站在他身侧半步的宁殊:“你怎么看?”
宁殊的目光仍落在那不断有器物被抬出的地穴方向,沉吟片刻:“殿下,此事有三处蹊跷。”
“说。”
“其一,时机。四十年前的旧案,为何偏偏在十年国祭、万邦来朝、西戎阴谋刚破的敏感时刻暴露?若真是意外塌陷,未免太过巧合。”
“其二,位置。”宁殊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划,“太庙东南角,恰在观礼台下方。若地穴中火药当真意外爆燃,威力足以造成观礼台坍塌,伤亡必重。这更像是一种……蓄意的破坏或示威,而非单纯的‘历史遗存’。”
“其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巫咸的态度。他太镇定了。从地穴暴露,到指认叛军旧库,再到被软禁,他从容得像是在……按剧本演出。他仿佛早就准备好了这套说辞,只等这个时机说出来。”
殷天傲负手,望向内宫方向。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玄色祭服上,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父皇的态度,也很微妙。”他缓缓道。
宁殊微微一怔。
“按常理,国祭大典遭此变故,父皇即便不怒,也当深究。但他只是下令查验,将南越使团软禁,便再无更多指示。”殷天傲的侧脸线条紧绷,“这不像息事宁人,倒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等待查验结果?等待南越的“国书副本”?还是……等待某些藏在暗处的人,自己跳出来?
“殿下是怀疑,陛下对此事……并非全然意外?”宁殊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殷天傲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本身已是一种答案。
两人不再说话,并肩站在空旷起来的广场上。秋风卷起尘土和未散尽的硝烟味,远处宫阙的飞檐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
同一时间,紫宸殿后殿。
皇帝殷晟已换下厚重的祭服,穿着一身家常的玄色常服,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盏参茶。袅袅热气模糊了他苍白的面容。内侍总管高善垂手侍立在一旁,殿内再无旁人。
“都安置好了?”皇帝啜了一口茶,声音平淡。
“是,陛下。巫咸及其随从已‘请’入鸿胪寺东院,由东宫卫看守。工部、兵部、太医署的人已在北郊大营着手查验那些军械火药。”高善低声禀报,“太子殿下亲自督办,赵霆统领在现场。”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庭院中一株叶子已开始泛黄的银杏。
“四十年前……”他像是自言自语,“真是够久的。”
高善的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先帝爷那时的旧档,还能找齐吗?”皇帝忽然问。
“回陛下,老奴已吩咐人去档案库仔细搜寻。只是……年头实在太久,又历经几次宫室修缮、档案整理,恐有疏漏。”
“无妨。找得到的,找不到的,都是线索。”皇帝放下茶盏,指尖在榻沿轻轻敲了敲,“告诉太子,查案归查案,国事不可废。各部照常运转,尤其边关、漕运、税赋,不得因这等陈年旧事有所耽搁。”
“老奴明白。”
“还有,”皇帝顿了顿,“让三皇子……去翰林院,帮着整理核对那些旧年档案。他性子细,坐得住。”
高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恭敬应道:“是,老奴这就去传旨。”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皇帝闭目养神,手指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那节奏平稳规律,听不出丝毫情绪。
??
东宫,听雪轩。
宁殊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前铺开了数张白纸。他提笔蘸墨,开始梳理从昨夜夜宴到今日地穴暴露的所有线索。
夜宴下毒(陆明轩/凌焕)—— 祠庙假鼎交易(赫连突/凌焕/巫咸)—— 国祭地穴暴露(疑似四十年南越叛军军火库)—— 巫咸主动认领并抛出“旧案”说辞。
这几件事看似独立,却隐隐有一条线串联:制造混乱,转移视线,引出旧案。
凌焕的目的是搅乱大渊,制造可乘之机。那么,引出“四十年前南越叛军军火库”这件事,对凌焕有什么好处?挑拨大渊与南越关系?可巫咸的配合,又显得南越方面似乎并不抗拒此事曝光,甚至……可能乐见其成。
除非,这件事曝光,损害的并非当前南越王庭的根本利益,或者说,损害的可能是大渊这边某些人的利益,或揭开某些南越希望揭开的盖子。
宁殊的笔尖停在“四十年前”几个字上。
四十年。那时当今陛下殷晟,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皇子。先帝在位。大渊与南越的关系……他需要查资料。
他起身,从书架深处翻出一卷自己收集的、关于各国史地杂记的笔记。其中关于南越的部分记载零碎,只提到约四十多年前,南越确实有过一次大规模内乱,持续数年,最终以现任王族的先祖平定叛乱、登上王位告终。细节语焉不详。
如果巫咸所言为真,那支“叛军”很可能就是内乱中失败的一方。他们北逃入大渊,携带军火隐匿……先帝知情,并曾协助清剿。
但为何军火库没被找到?是搜索不力,还是……有人故意将其隐藏了起来?
隐藏的目的又是什么?
宁殊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皇帝那深不可测的态度,太子凝重的神情,都预示着这个谜团一旦揭开,掀起的恐怕远不止是两国纷争。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宁公子,殿下请您过去一趟。”是东宫内侍的声音。
宁殊收起纸笔:“知道了。”
他来到殷天傲的书房时,发现杜允谦竟然也在。这位老宰相坐在下首,面色沉凝,手中捏着一份刚送来的文书。
“宁殊来了。”殷天傲示意他近前,“杜相刚收到消息,你也听听。”
杜允谦将文书递给宁殊:“兵部旧档初步调阅的结果。四十年前,确有一份先帝时期关于‘协剿南越北窜残部’的谕令存底,但……内容极为简略,只提及‘着沿边镇戍留意剿抚’,并无具体过程与结果记载。且这份谕令的存档编号……与前后文书对不上,像是后来单独补入的。”
“补入?”宁殊敏锐地捕捉到关键。
“不错。档案库管理虽偶有疏漏,但先帝亲自下发的、涉及邻国事务的谕令,绝不该如此语焉不详,更不该出现存档顺序错乱。”杜允谦缓缓道,“老臣已让人暗中查访当年可能知晓此事的老吏、旧将,但时隔太久,又非明面大事,恐难有收获。”
殷天傲指尖敲击着桌面:“也就是说,官方记录几乎是一片空白。”
“正是。”杜允谦点头,“但越是空白,越是可疑。巫咸敢抛出‘旧案’之说,必然有所凭恃。老臣担心……他手中或许握有我等不知的、更具体的证据。”
“或者,他赌的就是我们查不清。”殷天傲冷声道,“一件四十年前无头案,真假难辨,却能在此刻成为最好的烟雾,掩盖他们真正的意图。”
“殿下的意思是……”杜允谦目光微凝。
“地穴下的军火是实打实的。但它是四十年前的‘叛军’所留,还是其他人借‘叛军’之名掩藏的其他东西?”殷天傲站起身,走到窗前,“查验需要时间。而这段时间,足够很多人做很多事。”
书房内一时沉默。三人都清楚,这个突然出现的“历史悬案”,已经成了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涟漪或许可控,但水下被搅起的泥沙,却可能远超预期。
“杜相,”殷天傲忽然转身,“继续查旧档,尤其是可能被忽略的零散记录、私人笔记、乃至当年相关人员的家族记载。不要只盯着兵部和鸿胪寺。”
“老臣明白。”
“宁殊,”殷天傲看向他,“你心思细,试着从南越内乱那段历史入手,看看能否找到那支‘叛军’更具体的线索,或者……他们北逃后,可能接触过什么人。”
“是。”
杜允谦告退后,殷天傲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夕阳西下,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
“宁殊。”他忽然开口。
“殿下?”
“你说,父皇此刻……在想什么?”
宁殊微微一滞,谨慎答道:“陛下深谋远虑,非外臣所能揣测。”
殷天傲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没什么温度:“是啊,深谋远虑。或许这一切,本就是他棋局上的一步。”
他转过身,目光如寒星般落在宁殊脸上:“但棋盘之上,棋子未必会完全按棋手的意愿行走。尤其是当……棋盘本身,早就有了自己的裂缝。”
宁殊心头一震。
裂缝?什么裂缝?是四十年前那段被掩盖的历史,还是如今朝堂之下涌动的暗流?
殷天傲没有再多说,只是挥了挥手:“去查吧。记住,不管查到什么,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
宁殊退出书房,秋日的晚风已带上了凉意。他回头望了一眼东宫书房亮起的灯火,又望向暮色中巍峨肃穆的内宫方向。
一场由皇帝亲手投下石子、看似可控的“考验”,似乎正悄然滑向无人能预料的方向。而那深埋地下四十年的军火库,就像一枚锈蚀却依然危险的引信,已被点燃。
嗤嗤燃烧的火花,正沿着谁也无法完全掌控的路径,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