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34、消毒水

　　医院的病房总是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混合了消毒水、药物和某种无形焦虑的气味。对沈墨渊而言，这气味熟悉又陌生——熟悉于各类案件的伤者或受害者，陌生于此刻病床上躺着的是苏夜。

　　苏夜的伤不重。颈侧的划伤已经缝合，覆着洁净的纱布；手腕的擦伤涂了药膏；轻微的脱水和吸入迷药的后遗症，在输液和休息后也逐渐缓解。医生叮嘱留院观察二十四小时，主要是监测情绪和心理状态，防止创伤后应激反应。

　　沈墨渊几乎寸步不离。他推掉了所有非紧急的工作，连贺凛关于周显后续审讯的汇报，也被他要求简化成文字发到邮箱。此刻，他穿着昨晚没来得及换下的、略显褶皱的衬衫（这对他是极罕见的），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直，目光却片刻不离地落在苏夜脸上。

　　苏夜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眉头微蹙，睫毛不时颤动，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沈墨渊每当这时，就会伸出手，不是去触碰他（怕惊醒他或碰到伤口），只是悬在苏夜手边的上方，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驱散他的噩梦。

　　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纯白的地砖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米罗被暂时托付给了助理照顾，公寓里想必又是一场猫毛与吸尘器的战争，但沈墨渊此刻完全无暇去想那些。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昨夜那惊心动魄的十小时里。苏夜被反绑的照片，周显嚣张的威胁，自己强行压抑的恐慌和暴怒，贺凛突入时的紧张，以及最后在病房看到苏夜苍白脸庞时，那种心脏被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的、近乎虚脱的感觉……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反复闪回。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苏夜对他而言，早已不是“特殊的情感联结”那么简单。这个闯入他秩序世界、带来无数“混乱”和“麻烦”的艺术家，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他冰冷生命里最鲜活、最柔软、也最不能失去的一部分。失去他，意味着他精心构建的一切秩序和原则，都将失去意义。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甜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责任感和后怕。他差点就失去了他。因为他的工作，因为他追查的罪恶。

　　自责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如果他再警惕一些，如果安保措施更严密一些，如果……

　　“嗯……”病床上的苏夜发出一声低吟，缓缓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眸先是有些茫然，随即聚焦，看到了床边的沈墨渊。

　　“醒了？”沈墨渊立刻倾身，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吗？头晕不晕？”

　　一连串的问题，不符合他平日言简意赅的风格。

　　苏夜摇了摇头，想撑起身，被沈墨渊轻轻按住肩膀。“别动，小心输液管。”

　　苏夜顺从地躺回去，目光落在沈墨渊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上。“你一直没睡？”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不困。”沈墨渊简短地回答，拿起床头柜上的温水，插好吸管，递到苏夜唇边，“喝点水。”

　　苏夜小口啜饮着，温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他喝完，看着沈墨渊将杯子放回，动作依旧一丝不苟，但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担忧，却如此明显。

　　“周显……”苏夜轻声问。

　　“抓了。证据确凿，加上绑架和意图伤害，足够他在里面待一辈子。”沈墨渊的语气冰冷，提到周显的名字时，眼底有寒光闪过，“他的犯罪网络，贺凛和秦闻屿正在顺藤摸瓜，这次能连根拔起。”

　　苏夜点了点头，没再问。他安静地看着沈墨渊，看着这个向来冷静自持、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此刻为了他，显露出如此真实的脆弱和不安。

　　“我没事了。”苏夜说，试图给他一些安慰，“真的。就是……有点后怕。”

　　沈墨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重新握住苏夜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这一次，握得很紧，掌心有些汗湿。“是我的错。”他低下头，声音低哑，“我不该把你卷进来……”

　　“不是你的错。”苏夜打断他，反手也握紧了他的手，“是周显的错。你是检察官，你在做对的事。”他顿了顿，看着沈墨渊紧锁的眉头，忽然说，“沈墨渊，看着我。”

　　沈墨渊抬起眼。

　　“我爱你。”苏夜直视着他的眼睛，清晰地说，“不是因为你是完美的，不是因为你的世界没有危险。我爱你，包括你的职业带来的风险，包括我们之间所有的磕磕绊绊，包括……米罗的猫毛。”他扯出一个苍白的、却无比认真的笑容，“所以，别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沈墨渊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他看着苏夜明亮的眼睛，那里有劫后余生的惊悸，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意。昨夜那些冰冷的恐惧和自责，仿佛被这目光一点点熨烫、融化。

　　他无法用言语回应那份滚烫的情感，只能更加用力地握紧苏夜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一个字，重若千钧。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仪器轻微的滴答声和窗外的车流声。阳光移动，落在了沈墨渊紧握苏夜的手上，温暖了两人交握的指尖。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存在，但似乎不再那么刺鼻。这里是医院，是伤痛愈合的地方，也是某些情感历经淬炼后，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固的地方。

　　不久，护士进来检查，打破了宁静。量体温，测血压，查看伤口。沈墨渊退开一步，但目光始终追随着苏夜。

　　护士离开后，苏夜看着沈墨渊眼下的青黑，轻声说：“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洗个澡，换身衣服。我这里有护士。”

　　沈墨渊想拒绝，但苏夜的眼神很坚持。“我保证不乱动，好好睡觉。你下午再过来，给我带点……你熬的粥？”他知道沈墨渊几乎不下厨，但此刻，他想给他一点“被需要”的感觉，也想让这个紧绷的男人暂时离开这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空间，喘口气。

　　沈墨渊犹豫了片刻，终于妥协。“我让助理送换洗衣服过来，我在隔壁家属休息室处理点工作。”他没有答应完全离开，但这也算是让步。

　　苏夜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表示自己会乖乖睡觉。

　　沈墨渊又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才转身，轻轻走出了病房。门关上，他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危机暂时过去，但留下的印记，需要更长时间去抚平。不仅是苏夜的伤，也有他心中那块被狠狠撞击过的、关于“失去”的恐惧。

　　他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冷静而锐利。他还有工作要做，周显的案子需要彻底收尾，苏夜的安全需要更周全的保障，还有……家里的猫毛。

　　生活总要继续。但经过这一夜，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爱，在生死边缘被淬炼得更加纯粹，也让他们都更加看清，对方在自己生命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

　　沈墨渊整理了一下衣领，尽管衬衫依旧皱褶，但他挺直了脊背，朝着家属休息室走去。脚步沉稳，仿佛又重新找回了属于他的秩序和力量。只是这一次，那秩序的中心，清晰地刻上了一个名叫苏夜的艺术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