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刻》栾岭

43、高烧与抉择

　　内心的撕扯和持续的恐惧，像两只无形的手，日夜不停地揉搓着苏夜的神经。他开始出现持续的低烧，食欲不振，夜里盗汗，白天则精神恍惚。医生检查后，只说是焦虑和压力过大导致的神经性发热和免疫功能紊乱，建议静养和心理疏导。

　　但苏夜知道，病根在心里。林宴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沈墨渊沉默的挣扎和偶尔投来的、复杂难懂的目光，都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耗着他的生命力。那枚隼形袖扣的冰冷触感，总在不经意间掠过他的脑海。

　　沈墨渊的工作似乎进入了最白热化的阶段。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回来，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他几乎从不抽烟）和更深的疲惫。他会先到卧室看一眼昏睡的苏夜，有时会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指尖冰凉。然后，他会独自在书房待到天亮。

　　苏夜的高烧在一天夜里突然加剧。体温飙升至三十九度五，意识模糊，浑身滚烫，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着“不要……证据……墨渊……快跑……”。沈墨渊被他的动静惊醒，触手一片滚烫，脸色骤变。

　　他立刻叫了救护车，同时用湿毛巾笨拙却迅速地给苏夜进行物理降温。在等待救护车的短暂时间里，他紧紧抱着意识不清、瑟瑟发抖的苏夜，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种近乎暴戾的怒意。

　　到了医院，急诊，输液，退烧。医生再次强调了心理压力和过度焦虑对身体的巨大损害，暗示需要根源上的解决。

　　苏夜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但眉头依然紧锁。沈墨渊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一夜未合眼。他看着苏夜苍白瘦削的脸，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稳的神情，看着他手背上因为反复输液而留下的青紫痕迹。

　　窗外天色渐亮，第一缕晨光照进病房，落在苏夜毫无血色的唇上。沈墨渊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却没有点燃，只是紧紧攥在手里，直到烟支变形。

　　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浓重的、化不开的孤绝。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眸，此刻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深不见底，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冻结、凝固，然后……碎裂、重组。

　　就在这个清晨，在苏夜高烧未退的病床前，沈墨渊接到了贺凛的电话。贺凛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愤怒：

　　“沈检！查到了！‘Eclipse’信托的最终控制人，是一个叫‘林宴’的华人！表面身份是‘晨曦艺术基金会’理事，常年旅居欧洲，背景干净得像个圣人！但我们交叉比对了他名下的所有隐蔽资产流动和通信记录，就是他！周显的上线，也是策划周显灭口和最近一系列‘意外’的幕后黑手！秦闻屿那边也从毒理上找到了更确切的指向性证据！”

　　林宴！果然是他！那个看似儒雅温和的“艺术收藏家”！

　　沈墨渊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被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取代。他几乎能想象出林宴用那张伪善的面孔接近苏夜，用艺术作为幌子，用威胁作为武器，将他的爱人逼到崩溃病倒的样子！

　　“他现在人在哪里？”沈墨渊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刚刚确认，他三天前已经秘密入境！目前行踪不明，但肯定还在国内！我们正在全力追查！这王八蛋胆子太大了，居然敢亲自回来！”贺凛咬牙切齿。

　　亲自回来了……是觉得胜券在握，还是另有图谋？沈墨渊的思维高速运转。林宴在这个时候回来，绝对不只是为了欣赏风景。他一定有必须亲自处理的要事，或者……有绝对的自信，能够掌控局面，甚至……彻底解决掉他们这些“麻烦”！

　　“严密监控所有与他可能相关的入境通道和联系人。同时，”沈墨渊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加强对苏夜的安保等级，提高到最高警戒。医院这里，增派我们绝对信得过的人手。除了你和秦闻屿，还有我指定的医生护士，任何人不得靠近他的病房。”

　　“明白！”贺凛应道，随即语气有些犹豫，“沈检，苏先生那边……林宴会不会已经……”

　　“我知道。”沈墨渊打断他，目光落在病床上依旧沉睡的苏夜身上，眼神复杂难辨，“他接触过苏夜，可能施加了压力。但目前，苏夜只是……病倒了。”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怀疑和担忧，那会干扰贺凛的判断和行动。

　　挂了电话，沈墨渊重新走回病床边。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苏夜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动作温柔，与他眼中那片冰冷肃杀的寒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夜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高烧稍退，他的眼神还有些涣散和迷茫，但看到沈墨渊，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

　　“别动。”沈墨渊按住他，声音放得很轻，“还在输液。”

　　苏夜看着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微弱：“你……一直没睡？”

　　“嗯。”沈墨渊应了一声，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苏夜，林宴……就是幕后黑手。”

　　苏夜的瞳孔骤然收缩，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从沈墨渊口中证实，还是让他浑身一颤，刚刚退下去的热度仿佛又有回升的趋势。

　　“他……”苏夜的声音哽住了，他想问林宴对他说的那些话，想告诉沈墨渊那个可怕的“提议”，但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恐惧、羞愧、还有对沈墨渊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

　　沈墨渊似乎看出了他的挣扎，他握住苏夜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力道很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我知道他找过你，威胁过你。那些都不重要了。”他的声音很低，却字字清晰，“现在，听我说。”

　　苏夜怔怔地看着他。

　　“林宴已经入境，我们很快会找到他。”沈墨渊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但在这之前，他很可能还会有所动作，目标……可能还是你。”

　　苏夜的心猛地一沉。

　　“所以，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沈墨渊接下来的话，让苏夜如坠冰窟，“如果……林宴的人再联系你，或者通过任何方式传递信息，让你‘配合’，比如……传递某些‘东西’，或者签署某些‘文件’……”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但眼神里的决绝没有丝毫动摇。

　　“……你可以先答应他们。”

　　苏夜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答应他们，取得他们的初步信任。”沈墨渊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然后，告诉我他们具体要你做什么，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其他的，交给我。”

　　他这是在……让自己去当诱饵？去配合林宴，然后反戈一击？

　　“不……不行！”苏夜猛地摇头，牵扯到输液管一阵晃动，“太危险了！他们会发现！你会……”

　　“这是最快、也是最有可能彻底解决他的方法。”沈墨渊按住他激动的手臂，目光紧锁着他，“林宴很狡猾，常规手段很难抓住他的致命把柄。他既然把目标对准你，这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自己露出马脚，把犯罪链条在国内最薄弱一环坐实的机会。”

　　他的逻辑清晰冰冷，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部署一场战役，而苏夜，成了他计划中关键的一枚棋子。

　　“可是……”苏夜的眼泪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害怕自己，而是因为沈墨渊眼中那种近乎漠然的决绝，“如果……如果失败了怎么办？如果……我被他们控制了，或者……他们逼我做了无法挽回的事……”

　　“不会失败。”沈墨渊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我会安排好一切。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做，不要擅自行动，不要露出破绽。你的安全，我会用一切代价保证。”

　　他的保证听起来如此有力，却让苏夜感到更加寒冷。一切代价？包括……违背一些原则，甚至利用自己作为诱饵的代价吗？

　　他看着沈墨渊，这个他深爱的男人，此刻像一个陌生而冷酷的指挥官。爱还在吗？或许。但它似乎被更沉重的东西——责任、胜负、以及对罪恶的极端憎恶——扭曲、覆盖了。

　　苏夜忽然想起林宴的话：“有些游戏，不是光有正义感和爱情就能赢的。筹码，才是关键。”

　　现在，沈墨渊似乎也认同了这个观点。而他苏夜，成了沈墨渊手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筹码”。

　　高烧的余热和内心的冰冷交织，让他浑身颤抖。他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答应，意味着将自己彻底置于险境，也意味着配合沈墨渊进行一次危险的豪赌；不答应，可能意味着沈墨渊的计划受阻，也意味着林宴的威胁将持续笼罩他们，甚至可能招致更疯狂的报复。

　　无论怎么选，似乎都是一条布满荆棘、看不到光明的路。

　　沈墨渊没有再逼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流泪，看着他苍白脆弱的脸上写满的痛苦和挣扎。他的指尖动了动，似乎想拭去那泪水，但最终，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苏夜的手，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也是必须抓住的浮木，哪怕……这浮木本身，也快要被巨浪击碎。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苏夜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虐的篇章，从内心的撕裂，进入了更加残酷的现实抉择。爱，在生死与原则的夹缝中，被迫扭曲变形。沈墨渊为了保护（或许也是为了胜利），选择了将爱人置于危险的棋局中心；而苏夜，则在病弱的身体和崩溃的精神边缘，被迫接受这残酷的“使命”。信任开始出现裂痕，牺牲的阴影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