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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一场肃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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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繁星满天,屋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正是清河夜中未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
他一会闻闻袖口,一会嗅嗅头发,嘟囔着:“哪来的味道,根本没有。”
这时阿镜的声音忽地在屋外响起:“少爷……”
“干嘛——咳,这么晚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事,就是……有点事。”
“那到底有事没事啊?”
“有事,有事。”
清河引颈向外瞧,月光下确实有个人影在那杵着,他耷拉着衣裳去开门,直见阿镜愁眉苦脸地站在那,手里还攥着一个盒子。
烛光下能看见这个盒子花纹各异,甚是漂亮,不知装着何物。
清河哪管三七二十一,先让阿镜给自己的伤口涂了一遍清凉膏,心头的燥热才去了大半,这时他才想起来问道:“那盒子里装着什么?”
阿镜登时浑身一震,含糊其辞地答:“……膏。”
“什么?”
“沐膏。”
此话一出,阿镜便如兔子似的眨眼间就已经跑出了数步,离门咫尺。
若是逃命时能有如此决断和这般身手,天下之大能耐阿镜何。
清河面不改色地招了招手,示意阿镜回来,阿镜露着苦瓜脸只能照做,即便他再能上天入地令斗转星移,翻江倒海呼风唤雨,也终究逃不过“主仆”二字。
世人嗟叹矣。
清河一问之下,确实不出所料,那盒沐膏正是白天有小厮送过来的。
阿镜正为少爷沐洗无膏而犯愁,这方面他家少爷最是挑剔,往日尚在府邸时,听说老爷就为少爷开了一条专贩沐洗用品的商道,举城上下的贵人老爷,要想寻得些个好用的新鲜玩意,抢都抢不到。
虽然现在身陷囹圄,但要是用些寻常皂荚到时少爷一个不高兴,吃苦的肯定还是他。
“这时候那个挨千刀的小厮就来了,所以……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少爷我发誓,这盒沐膏软滑留香凝若脂玉,是上等的西域佳品,比以往用过的都要好。”
清河实在听不下去了,抄起手边的枕头开始抡大锤,“好不好用还需要你来告诉我——”
“少、少爷我错了!”
“别跑,给我站住。”
一溜烟儿,阿镜已经跑没了。
清河抡起枕头都费劲,更别说追着那小兔崽子跑了,他躺回床榻上试着睡觉,但不一会儿又因伤口发痒发痛不得不坐起来,半夜无眠。
半夜过后,电闪雷鸣突至转眼便大雨倾盆,近日一直闷热难当,如此一来倒也洒脱了。
——
……
翌日,天空比往日都亮得晚,山色空蒙清风徐徐,山中景色旖旎,一片祥和安宁。
早饭过后,因这些天一直卧榻在床,清河本想出去转转,却发现阿镜顶着一个水盆跪在墙角落,一副听候发落的狼狈样。
看来还不是没得救。
他无奈道:“你去煎药吧,顺便把扶椅给我搬出来。”
“是,是少爷。”
今日不止这个小院子变得安静,就连寨子上其他地方也听不到什么大的动静,清河躺在院中的扶椅上看了半日书,无人搅扰,更无人窥视,直到阵阵药香萦绕在身旁,他才发觉已然过去了几个时辰。
阿镜端来煎好的药,说道:“少爷,喝药吧。”
清河倏地直起身来,略惊道:“煎完了?”
阿镜点点头:“对啊,现在已经午后快申时了,我见少爷在午睡就没敢打扰。”
清河半信不信,他何时在睡觉自己竟没发觉,又往那汤药碗里瞄上一眼,这才接过药碗和化味果。
似乎少了什么,又似乎一如既往。
第二日,依然如此。
第三日,也无变化。
第四日,清河才发觉少了个人,叶晓自那日起后一直再未出现。
他的伤快好了大半,也不再那么痛痒难耐,只要再休憩调养一段时日便能完全好了。
清河正在屋外靠近窗边的地方找八仙草,这时阿镜匆匆忙忙跑来说道:“少爷少爷,钟大夫来了。”
“快请!”
他放下袖子跟着一路小跑,正好碰上了也风尘仆仆赶来的钟南星,见了清河的气色自是笑道:“公子伤势大好,甚慰我心。”
钟南星脸上的喜未露眉眼,就又消失了,剩下一声叹息,“哎……”
清河一时间心领神会,上前问道:“不知是在下的伤……”
钟南星坦然笑言:“公子可放心,钟某并不是为此而叹。”
上门乃客,即便是身处穷山僻壤清河也没有留人在屋外说话的道理,几人便先后进了正堂。
“簿茶不尽礼,钟大夫请。”
钟南星一脸惫态,刚从风中雨里淌过来似的,俨然老了好几岁。
“公子不必客气,钟某很快便走。”
清河还未饮上一口便问,“钟大夫如此匆忙,不知有何要事?”
“是我那个侄儿,前几日又遭人行刺,原本这种事早已多见不怪,但我不知他早先不知何事左手已经受伤,又遭了暗算身中剧毒。”
清河那一扇杯盖忽而落下,发出脆响的瓷杯声。
左手受伤……难道是那天吃饭?因此才遭了暗算?
“如果是寻常之毒自然也伤不了他,但看来那一行人并不是无常寻着一个寨子而谋财害命,就是为了我这侄儿的性命。”
钟南星越说越急,说到这时已然起身作揖道:“公子好生歇息,钟某先告退了。”
“阿镜,去送送。”
钟南星大步流星行步飞快,根本不等阿镜赶上去送就已经出了院门。
“少爷,钟大夫已经走了。”
清河放下茶杯,半晌才又道:“你去寨上打听打听,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是。”
——
江湖上为悬赏卖命由来已久,但武不金那般只是精打细算混饭吃,不足以称斤掂两,平民百姓从业尚有上中下九流,真若在刀口中过日子的亡命天涯者,会不惜一切代价,不死不休。
夜燕门之人,便是如此的存在。
但夜燕门不会为普天之下的悬赏卖命,而只会为有人相求的悬赏卖命,他们求钱财,也不会放过人情,夜燕门帮你一次,你就得帮夜燕门一次,来而无往不利,童叟无欺,哪怕是欺师灭祖。
此次看来便是有人找上了夜燕门,要取叶晓性命。
留云寨自有机木防御,全寨各处藏有大大小小的机关木,一旦有变便能很快形成御敌之态,外来者若不通晓其中奇巧之道,很容易便会落入陷阱。
机关白日不变,夜晚无常,夜燕门的三人便是至夜潜入,若不是着了机关的暗道,以他们来去无踪的身手,让叶晓中了剧毒后要取他性命是易如反掌。
可惜现在,已经去阎罗门前报到了。
寨上的人大多知晓此事,平日里也必会按着机关安全之处行事,而安全之处只有寨内的后院,及其清河所在的小别院。
那日叶晓从清河那离开后,心中甚是不畅快,便携了一坛酒正在去往许子承的花院,找他喝上一杯。
拐角刚落地时顿时飞来一片树叶,锐利之极竟直接削去了叶晓半片衣角,若非他听风有异侧身一躲,这片树叶怕是已经削去了他一块皮肉。
他身疾向墙一靠,才见月下屋顶各处持身而立有三人,这三人何时来的他竟没有察觉,来者皆不善,叶晓退了一步踩上一道机关石,又若无其事道:“几位兄台,月下邀饮否?”
话音刚落时,月从乌云中出,叶晓这才看清了半空中那数百片泛着银光的叶子,如同刀片。
他们为他而来,见之杀无赦。
刹那间,银花碎流星剑雨漫天疯舞,美丽且残忍,叶晓非三头六臂,但即便是三头六臂也躲不过所有的刀叶,而更加致命的是这刀叶上所带的剧毒,一叶杀人于无形,何况上百叶。
叶晓刚飞出十步便内力全散,脚下一软地滚了出去。
夜燕门三人紧跟其后,抽出银光长刀正要补刀,夜色中忽然射出几只飞箭,虽然皆被躲过却已经失了先机,叶晓装死醒来翻身一滚,数根臂粗般的铁棍自地下冲天而起,又从顶端伸展出笼盖组成巨大的铁笼,顷刻间便罩住了三人,铁笼之上还有一人飞身而下,便是许子承。
此地离他的花院最近,那块机关石就是直通那处,况且若是弄出了这般动静许子承都未曾发觉,叶晓怕是下了地狱都要咒上一番不可。
夜燕门三人被压入铁笼时,也并没罢手,竟皆取出身上利器向叶晓投掷而去,许子承立时翻身下去将其一一打了下来,再迅速将叶晓转移到安全处后时,想盘问那三人,那三人已经命丧己手。
事后从那三人的尸体中只搜出一块漆黑的令牌,夜燕。
……
阿镜拿着食盒悄悄走入了后院,路上逢人便能见其脸色肃穆,实在不好看,他走到姜大爷的炊房附近又听见一阵喧闹声,好几人正在往盆中盛满一种青绿色的热水,然后装着离开,大锅中的青绿水一舀尽,又开始加各种药材开始烧。
众人行色匆匆,几乎并没注意到他。
阿镜放下空着的食盒,上前寻问道:“姜爷爷,这是怎么了?”
姜大爷不知作何解释,于是找来一个木盆将青绿水盛满,说道:“给,你想知道就自己去看看吧。”
说着便继续鼓捣他那窝灶火,满面愁容。
阿镜只好捧着那盆药水,跟着先去的众人,来到了葡萄藤院。
院子中不出所料的围满了人,各各引颈长望,但屋内并未传出来什么好消息,倒是有无以计数的血水端出来。
新的药水来了,院中自发地让出一条长道,阿镜低着头依次排在最后,跟着进了屋门。
屋内有股浓烈的血腥味,戾气丛生,杀气纵横,这里头坐着好几个当家,以及好些个犹如牛头马面的凶猛壮硕之人,还有阴恻恻得叫人发寒的家伙,亦有妖艳美丽的女人,还有几个临时来帮忙的妇人,至于其他人,阿镜就只看到了苏姑娘这一张颇为和善的面容。
进来时,他被盯得心里发毛双腿发软,恨不得马上转头离去。
“钟大夫,再这么下去,本姑娘怕你的侄儿不是先中毒而死,而是流血而死。”
围在床前第一个的是罂之花,她如是说,却也并未停下手中掏东西的动作。
“你他娘的说什么!”
一个背着锤子的大块头亮出了大嗓门,第一个站出来以唇相讥。
罂之花这会正好取出了一盆花,那正是三色烟霞花,钟南星之前交予罂之花的烟霞,她竟然重新养活了!
钟南星差点喜极而泣,一下子从椅子上拔身而起,道:“都出去!不要打扰罂姑娘救人。”
烟霞花药毒两用,制毒难解,但若是制药,便是十倍毒药都难以匹敌的救命良药,罂之花十分舍不得,但若不是叶晓握有她送出去的黑针,比起舍花救人,她估计会选择保花舍人。
她竟然拿黑针当房租,还是三根,亏了亏了。
钟南星本是二堂主,虽然现在未挂名,说话还是有效力在,说完众人便先后鱼贯而出,但当那个大锤子刚抬脚迈出门口,忽觉腿肚子一刺痛,只是这疼痛感很快便消失了,就又迈出了另外一条腿,出去了。
罂之花心道:敢招本姑娘,让你疼上三天三夜。
其余端着药水盆的妇人,放下水中的物什也出了门,阿镜见机正要照做,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叶晓出声道:“小崽子……”
“啊——”
阿镜单单看了一眼,便瞧见叶晓的身上全身是血布条,尤是可怖,只好迅速地低下了头。
“是不是他……让你来的?”
“对,是少爷,他让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嗬……”
再之后便没了声响,阿镜更是迫不及待地逃离了这个房间,冲出外头大口大口地呼吸,那股浓烈的血腥味简直将人逼仄得毫无退路,叫他窒息。
阿镜横冲直撞地跑回了小别院,将这些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清河听,并严明自己宁愿举水盆跪上一天也不想进那个房间。
清河并未作声,而是一下一下地玩弄着杯盖,清脆,却不悦耳。
但他忽然道:“你说一直流血?”
“是啊少爷。”
“把我那本蓝色的书拿来。”
“嗳!”
“不,是黄色的。”
“好的少爷。”
“算了算了都拿来吧。”
一阵又是翻,又是倒,清河这才凭着印象找出合适的一本书来。
火树毒,取自火树皮,毒发致命有二,一则流血致死,二则内力全散至急火攻心而亡,解药可取自火树根茎后药浴三日,待清洗表面余毒后不再流血,再用药七日便可痊愈。
“正是此页,正是此页。”
阿镜刚要欣喜,但也去看了书上所写以后,眉眼便立马耷拉下来,“可是少爷,我去看了,涯当家并不见好转,就剩半条命了。”
今日正是第三日。
清河怅然若失,心中情感莫名,他将书扔在身旁后整个人缓缓落下来,轻叹:“那我也帮不了他了,不过算了,我又不是非得帮他。”
一时无话,清河揉了揉忽然有些头疼的脑袋,过了一会才道:“你去忙吧,我想休息会。”
阿镜应声退下。
他的头疼愈演愈烈,是痼疾又发了。
莫要再想,莫要再想,莫要再想……
身旁的茶杯哐啷一声被碰倒在地,碎了,清河便也人事不醒地昏了过去。
“少爷!”
……
……
清父清铭一手创办江南第一商行,舟安行,如今虽然风光无限,但早先年便因不轻易与人合流遭记恨,清夫人拼死诞下孩儿,母子平安却也落下病根,清河便自来也是体弱多病。
清河六岁时,二人在中秋晚宴上初识,之后却也无甚交际。
直到他七岁有段时日病情稳定,恰巧清河与叶晓二人又因两家多了来往,才正式认识,逐渐熟络,甚至见时形影不离,分开后书信来往,并不是清河所说的那般寡淡无情。
宴三华之毒寻常大夫根本无从辨认,直到九岁那年后有机缘得遇乌桕子,清河的毒才算是正式医治。
但也就是他九岁时,天下第一镖局之齐云,因赈灾银一事风云突变,顷刻间覆灭,很多人就变成了通缉犯。
九岁之后的十年间,再未相见。
清河忘了一些事,也记得一些事,甚至也知道叶晓这个人,而且还没有自己说的那般严重,但这十年来,该忘的也早就忘了。
“母亲,这把小扇,是不是应该还给他。”
“哎……”
清夫人只叹,更是垂垂泪矣。
母亲无法为病榻中十三四岁的他作任何解答,真相如何,那个少年叶晓又在哪,无人告知于他,终于在他未曾收到任何一封回信以后,清河也放弃了。
尘封小扇,尘封书信,尘封往事,尘封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