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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萍水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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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云寨原本是齐云镖局押镖时用来存放货物的闲置寨子,因地势奇特十分适合作藏匿的交接点,易守难攻,三岸为江,就算会被官府发现也能靠原有的物资及富饶的天然资源自给自足。
所以既然是原有的寨子,当然也会有其原有的营生,比如出卖动物的毛皮,珍贵药草,稀有木材,野生蜂蜜等等,因留云寨能出得了一手好货,不止是本地百姓许多外地商户都争先慕名前来采购,许多人垂涎物产丰富的留云山,可越是这种地方便越是奇险,若无留云寨本寨的人带路,别说有所斩获,没准连小命也要搭进去。
如此,便又多出了一门向导的小生意。一人十两,童叟无欺,外地来山的商户基本都管这样的人叫“山官”。
黄昏时晚霞交映,层林尽染,时不时就会响起归鸟呼朋唤友的叫声,寨门下阀,今日进山回来的人收获颇丰,这其中不仅有身手矫健的猎手,还有脚步轻快的妇人及个别的少年。
灰麻雀便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山官”,他斜挎着一个背包,逮人就问:“钟大夫呢?俺找他。”
妇人指了指清河所在的葡萄园的方向,“诺。”
“好嘞!”
灰麻雀揣着背包里的东西一路狂奔,到了葡萄园便倚在院外一棵葡萄藤下,扯着嗓子往里喊:“钟大夫!钟大夫,钟大夫!”
“叫反了。”
灰麻雀猛地吓得一激灵,没想到钟南星不偏不倚就出现在了他身后,就钟南星那张只有一只眼的脸,普通人看了心里都要发怵,他挠了挠头发乱糟糟的后脑勺,讪讪道:“钟大夫,你怎么跑俺后面去了呢?”
但还不等钟南星说出什么,灰麻雀张手就伸了过来:“给俺一两,熟人打折。”
钟南星一愣,还真掏出一两碎银递了过去,灰麻雀这才将背包里连根带土的一朵花交了出去,“这是俺今天去后山偶然看到的,那些商户似乎不要这些,俺觉得是个好东西就给你挖了来。合作愉快!”
说完,他便一溜烟地跑了。
灰麻雀每次撂下话就跑,别的不说,他就怕到时不值一两这钱还得被要回去。
钟南星自然已经顾不上灰麻雀,他仔细端详了这棵三瓣红白黄三彩的花,一脸的不可置信,口中喃喃道:“怎么会……如此之巧。”
钟南星原本打算回来看看清河的情况,不过现在这朵突然出现的花似乎更重要,他便带着花先是离开了。
——
清河许久未等到有其他人来,便尝试着先到院子里走走,院子还算宽敞,抬头便能见到半空中枝叶扶疏郁郁苍苍的葡萄藤架,上面的藤蔓蜿蜒缠绕四散攀生,而被硕果压弯的枝蔓都挂到了屋檐。
晚霞还未完全消失,光照悄悄穿过重重翠叶,就此洒落在了清河身上。
“……好甜。”
他忍不住摘了一颗,味道极为叫人惊喜。
在清河吃得开心之时,背后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是自然。”
叶晓正立在门边,说不出他的语气是好还是不好。
清河脱口而出:“阁下是?”
他一边询问一边不忘多摘几个熟透的葡萄,一圈下来已经兜满了,看起来他更加关心的是眼前的葡萄……
叶晓压着脑门上的火气,声音低沉:“你这么喜欢葡萄?”
清河听是听见了,但撷果的动作仍旧是丝毫没有慢下来,还慢条斯理地答:“一般,也不是很喜欢。”
他说着不喜欢,摘得倒是很乐不可支。
叶晓看着一圈圈瘦下来的葡萄藤,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抡在了身旁石壁上,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道:“是——么,那你也该放过老子的葡萄了吧?!”
这满园的葡萄正是叶晓亲手所种。
清河身子一晃悠,本就毫无缚鸡之力的双手一颤抖,怀里抱着的葡萄扑通扑通掉了一地,一颗一颗从他的脚边一直滚到了院子的角落,满是惨烈。
“啊抱歉……不过谁让你凶一个病人呢,你得反思。”
叶晓:“……”
他含幸茹苦,一把肥料一瓢水养大的葡萄,谁都不让碰的葡萄,差点葬送在了别人的手上。
……
迟来的苏小蕊提着俩食盒刚迈入院门,顷刻间傻了眼,满地都是黑曜石般的大葡萄,满眼的不可置信,立马就摆架势要掏家伙:“少主!有贼人!”
这时只听见在院中不远处的石桌上,叶晓敛眉冷脸地道:“不用了,这家伙就在我面前。”
一直埋着脸羞愧难当的清河,这才勉强从长衣袖中抬起眉眼,看着苏小蕊匆匆一讪笑便又埋了下去。
苏小蕊恍然领悟,但看着一地的熟透的葡萄仍是有些胆战心惊,没人敢随便靠近少主的葡萄藤,即便是半大的孩子都被关过柴房……而如今……
她环视了四周像是拆家的场面几眼,实在不敢轻易靠近,就轻声问:“少主,这食盒?”
苏小蕊站在稍远处,只要少主说了半个“不”字,她打算立刻动身逃离。
“拿来。”
“……嗯?哦,哦。”
苏小蕊按叶晓的吩咐挑了几道菜,五谷甜粥,烩梨羹,清凉冬瓜盅,还有四果汤,但说是四道菜,不如说是四样甜品。
起初她不甚理解,少主怎会主动想吃甜食。
叶晓示意一下,苏小蕊便就此退下了。
清河从小到大吃多了药的苦,便十分喜甜。
当那四样东西一样样被端出来时,清河的两只眼睛顿时如同光芒四射般明亮,他看得甚至快把眼珠直接从眼眶内滚到碗碟里,他不禁赞叹起眼前这个方才还凶神恶煞的男人:“阁下好胸怀,不仅能对一些“冒失”既往不咎,还能宽容以待,实在令在下佩服,佩服。”
清河秉持正经严肃的神色,一边拱手作揖张口就来,把自己偷葡萄的行径摘得干干净净,一边直瞟向桌上的甜品,司马昭之心是人皆知。
说完他又说道:“不知阁下竟也对甜食感兴趣,这么说来我们还是同好啊。”
叶晓立马道:“我不吃。”
不说还好,他这一说更叫清河能借机发挥了,清河以某种崇拜至极的神情作揖道:“竟然是这样,阁下为了让我一解嘴馋竟然如此用心良苦,我自不负厚望将这些统统收拾干净。”
说完,清河立刻就捞起勺羹便开始痛快朵颐。
叶晓无语凝噎,怎么会有这种为了吃口甜的而昧着良心说话的人。
不过他看着清河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不免道:“你和以前一样。”
从前他也是趁着天还没黑,从外头带些清河在府内不被允许多吃的东西,解馋去苦。
蝉声两三,萤光稀落,那时的清河与今日这般,喜好甜物。
清河蓦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叶晓时的神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在气氛僵持了几秒之后,才难以置信地说:“阁下……认识我?”
旋即他补充道:“不过我从前烧坏过脑子,很有可能是不记得了,阁下尊姓大名?”
清河的话出人意料,气氛顿时一言难尽。
叶晓的整张脸隐于暮色,良久他才不喜不怒地开口道:“无所谓,你我并不熟,那本大爷就正式介绍一下自己,留云寨大当家,涯三,我想我们早就见过一面,不,两面了。”
他便也是当时在岭崖城内,与清河剑拔弩张的马戏团大班主,还是三日前毫无情面可言地将清河扔进冷水缸里的人。
叶晓微侧而来的目光直直落在清河的身上。
清河听罢恍似大悟,手中的汤匙哐啷一声落进了碗里,尔后炸了毛似的倒退几步,指着叶晓:“你、你、你你就是——”
——那个愿赌不服输死皮赖脸穷追滥打趁虚而入趁人之危软的不行来硬的霸王硬上弓的,臭脸班主。
叶晓微微点头,他心里自以为清河在说什么夸自己的话,比如机敏果断手段高明之类。
清河心中顿时哭笑不得,好像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他看着面前的甜品已经觉得不香了,万一里面下了毒,横竖玩完。
他扯了扯笑脸道:“那么阁下是来?”
叶晓道:“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之前是本寨不小心混入一个奸细,现在误会解除了,你若是养好了身体随时方便随时都可下山。”
“方便!哈哈方便,可以的话明日就启程!阁下厚待清河感激不尽,只是家母之前便来信有要紧事需要我赶回去,他日若有机会,定会报答阁下的今日之恩。”
叶晓胡诌的话清河哪会当真,奸细都跑到满大街去抓了?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愿他清河今生今世都不要再碰见眼前这个要命鬼,若能如愿,多喝几碗苦药少吃几口糖……倒也不是不可以。
为防涯三看透他这张“真诚”的面容下的“真心”,清河先发制人好似又临时想起来事情,急忙道:“不知阁下,能否让我去找找与在下一同来的小伙伴呢?他这孩子比较闹腾到时打扰四方邻居也不好嘛。”
他的语气尽量小心翼翼,清河还真怕涯三一扭脸再来个六亲不认,有几条命都不够折腾。
清河口中的小伙伴,便是被叶晓三日前开始到现在仍旧幽禁在后院柴房里的阿镜,要不是孟卓想尽办法让他相信清河安然无恙的事实,阿镜那夜里如狼嚎鬼叫的声音早就掀开房梁盖了。
深受其害的后院护卫投诉到孟卓,孟卓累受其扰,便又上报到经常侍候在少主身边的苏小蕊,而苏小蕊确实也提起过此事……
叶晓这才揉了揉太阳穴,“哦还有这事,应该还活着,我让小蕊带你——”
没想到未等人话落,清河像只离弦的兔子直往候在院门口的苏小蕊奔了过去,动作之迅速与果断像是在逃命,身处此地如履薄冰。
叶晓却是不动声色地接着说完“……过去”,苏小蕊敛容屏气地望了望光暗中的两人,有些神色复杂,尔后才对着夜色里叶晓的背影应声道:“是。”
——
离开葡萄园后的清河简直如释重负,“真是喜得绝处逢生,在下又活过来啦!”
他那解放天性的放浪形骸之姿态,与方才在园内,毕恭毕敬、巧言令色、虚与委蛇的市侩之模样属实大相径庭。
苏小蕊甚是哭笑不得,但想想不免有些怅然,不禁说道:“公子,少主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他也不想怀疑别人。”
“是啊,看得出来我在他眼中就是个奸细,哪有人病还没好全就赶人的。”
……
暖风倾晚意,空城澹月华。
葡萄园内的几盏灯火明晃,墨珠满地亦有明媚浮光,唯独叶晓那处依旧夜色幽然。
桌上还摆着一壶酒和下酒菜,他正允自斟饮,之前苏小蕊确是想要摆出这些,叶晓示意没让。
十几年前的某一夜好像就同方才这般……
“阿晓,小孩子不能喝酒哦。”
叶晓的思绪如麻,原本应该饮酒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半空,半晌回过神来时又重新碰了碰对面被吃空的瓷碗,如银铃响的声音特别清脆。
当此杯还未饮尽,他忽感有些许异样,于是单手发力倏地拍起桌上的竹筷,向更暗处一甩,两只竹筷登时如弦上之箭瞬发不见了。
“说了,不要糟蹋老子的葡萄。”
旋即,两只竹筷变成一只被送了回来,叶晓及时接住,瞧见那竹筷上还穿了几颗硕大的黑葡萄。
夜色中伴随着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不过是取了你几颗葡萄,至于要了我的眼珠子吗?还给你。”
说着,一个身着天青蓝的俊美男人就走了出来,他目若朗星颜如冠玉,看人时含笑如拂春风,长身玉立雅量非凡,动辄间英姿飒爽风流倜傥,实在是世间佳人之配,世间郎才之选。
此人便是留云寨的三当家,许子承,虽然与叶晓所要达成的目的一致,而且一直出谋划策甚至亲力亲为,是个名副其实的当家,但他却并不是齐云镖局也不是齐云堂的人,对其他人来说他的身份暂且是个谜。
许子承推开手里的扇子,笑容明媚地走过来道:“我说几日不见,你还真能把这儿搞得鸡飞狗跳的呀,甘拜下风。”
他当然也去见过孙处了,那家伙估计现在还在骂娘咒爹,杀人的气场百尺高。
叶晓无心嘴上功夫,而是开门见山地说道:“事情怎么样了?”
许子承不着急说正事,而是临到桌前坐下,才望着院子满地的葡萄忙不迭地咋舌,以一副求知若渴的“讨教”模样问:“怎么大当家的,你这……什么好玩的事儿闹得这么欢?”
哪壶不开提哪壶听着就让人来气,叶晓二话不说便将酒杯往许子承的脸上甩,许子承自然是眼疾手快地迎面接住,正好也趁机坐定,允自倒酒去了。
“涯兄盛情难却,怎好推辞。”
“废话少说。”
许子承先是缄默一阵,慢悠悠地饮完一口,刚要置下酒杯却只听哐当一声,他因手一抖致使酒水在桌上全撒了出来。
叶晓蓦地警觉,却又不动声色。
许子承轻微捂着侧腹部,尔后惨白着脸道:“身上中了一镖,不过不碍事。”
许子承的轻功十分厉害,留云山的河岸间数丈的距离他可凭双腿来去自如,若说齐云镖局曾收拢了天下英雄好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屈指可数。
叶晓哪会相信半句,仍是一脸冷淡。
许子承随即征愣住,方才脸上挂着的痛苦表情更是瞬间褪个一干二净,他说道:“喂,你是真没有心哪,我都要死不活了你还吃得下?”
“是吗,掀开我瞧瞧。”
许子承轻咳一声,此事只好顺其自然地揭过。
他坐近,神情正色地压低声音道:“我进去看过了,那里面珍宝无数金银珠宝简直数不胜数,你猜得没错,也有官银。”
“官银”二字震耳欲聋,足以令叶晓从朦胧的酒意中完全清醒过来,许子承口中所说的“官银”,便是十年前让叶家镖局顷刻间覆灭的当时用来赈灾的银两。
如今却叫他们亲眼瞧见并验证了,有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齐云之污名,根本是子虚乌有。
叶晓往石桌上一拳砸了下去,沉闷的声音在这寂寥的夜色中瞬间消弭殆尽,蝉儿依旧在叫,他的笑声也从隐忍,变成了疯狂。
许子承甚至能从叶晓终于抬起来的目光中,借着月光看到了晶莹的泪光,但只是一瞬间便被他躲了过去。
那是心中不忿与恐惧,但此刻都变成了解脱。
“狗官老儿,等着爷爷来取你狗命!”
许子承开扇扇起风来,“哎别,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啊,这件事必须由朝廷出面洗清,自然不能让人知道是齐云堂的人在里头搅浑水,否则你跳几个黄河都没辙。三个月后他将会在京城迎仙阁宴请八方,贺女出嫁,那就是我们最好的时机,千层浪,只需一石。”
洗清莫须有之名,势在必行。
叶晓伸臂欲握,“你我本不同道,既然上天非要凑合,那就一起跟他们斗个鱼死网破。”
许子承稍愣,随后便畅快相握道:“是功成身退。”
……
——
明月高升,许子承正打道回府要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里,刚到门口,便觉身后有些异样,随即道:“出来吧。”
话音刚落,一道黑色的人影便窜了出来,出现在许子承面前的是一个蒙面黑衣,给人的感觉是年纪并未有多大,他毕恭毕敬道:“夜枭见过首影。”
许子承的眸色登时一沉,冷声道:“我已经脱离那地方了,这个称呼你还是忘了的好。”
他本为朝廷之人,本为朝廷中如影随形的暗查至密组织——端影,首影“鸦杀”。
“夜枭领命。”
许子承一时无语,属实是对牛弹琴,尔后如同泄了气的气球般,说道:“你干嘛非得跟着我,这、这这这荒郊野岭的,你可真能跑啊。”
夜枭不语。
“行了行了,哪凉快哪待着去吧,但是别乱跑啊,这儿不知什么地方就埋着机关。”
“是。”
于是不知不觉,夜枭便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