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春天》檀汐

4、惊蛰（四）

　　游亦航那天到家已经快11点。
　　他一进家门就愣了一下，吧台后坐着秦灏远，带着眼镜，面前摆着电脑似是在办公，听见开门声抬头冲他笑：“回来了。”
　　他低头换鞋，额发垂下来遮住眼神：“今天不用去公司么？”
　　秦灏远没回答他的问题，等他换好鞋往屋内走进两步，走过来环上他的脖子：“今天怎么这么晚。”边说着边吻上来。
　　游亦航简单回应两下，淡淡道：“有点事，耽搁了。”
　　秦灏远不疑有他，只是问：“要吃点东西么？我做了早餐。”
　　游亦航身子微微一僵，不过还是很快就开了口，答的平静：“吃过了。”一秒后又道，“下班时在医院碰上灏天了，他没法吃早饭，把胡嫂塞给他的又塞给我了。”
　　秦灏远闻言一下愣住，有些紧张：“大哥怎么了？他去医院干什么？为什么没法吃早饭？”
　　游亦航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心想秦灏天真的是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所有人听说他在医院都下意识的紧张。
　　他安慰性质的在秦灏远背上拍一拍：“没事，体检去了。”
　　秦灏远一下松口气：“哦……吓坏我了。”他说着又皱起了眉，“该说不说的……大哥真的忙的越来越离谱了，他虽然从小到大也都一直活蹦乱跳的吧，但好歹也三十五了，而且当年车祸怎么说也是伤了元气吧，还把自己当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吗？秦楚这几年不说有多蒸蒸日上，至少他接手以来也一直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啊……他怎么能还这么拼……”他大概是自己嘟囔着上了头，越说越发散，“我是不是真该动员下我小哥和姐姐，给我们找个大嫂了啊……”
　　游亦航听着哑然失笑，心里还有点隐隐的烦躁和不爽，张口打断了他：“你盼点儿你大哥好吧，他自己心里有数。”
　　“哎是。”秦灏远剜他一眼，“都是我瞎操心，行了吧。”他不满道，“你就惯着他吧，从小到大，就数你最信任他，什么都随他去。”他似是给自己说不开心了，推开了游亦航，“就你俩最了解彼此，我怎么着都插不进去是个局外人是吧。”
　　游亦航梗一下，只好哭笑不得的先把人搂回来顺毛哄着：“怎么又说这种话了……你对你大哥不比我了解么，他那个人自己主意那么大，谁说了他听。”
　　秦灏远也就是随口耍耍小性子，一哄就好，瞬间就重新抱紧面前的人：“那就随他去吧。不说他了。”他盯着游亦航，蹭着他的唇，“我怎么感觉我好久没见你了啊……你都多久没陪我了……天天就是大夜大夜，医院排班怎么能这么不合理啊。”他说着手就开始往游亦航衣服里伸，“我好想你啊……”
　　游亦航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大概是这几天过的太过跌宕起伏的，身心都不太受控，也只得心绪复杂的顺着他闹了一会儿。
　　最后还是秦灏远自己停了下来，他颇有些神色复杂的低头看游亦航毫无动静，沉默了。
　　游亦航无奈的叹口气：“对不起……远儿，最近是真的……有点累。”他顿一顿又换了轻松的语气，“而且我也要三十五了，不能把自己当十几二十多岁的时候了。”
　　秦灏远听他拿自己刚说过的话来玩笑，瞪他一眼：“好好好，以后我不说你们三十五的年纪大了行了吧。”他头搁在游亦航肩膀上，“所以到底你为什么最近这么多大夜班啊……什么时候能结束？结束了我们去度个假吧，再去个冲绳怎么样！”他自己说兴奋了，又抬起头来眼睛亮闪闪的看着游亦航，“那次乌龙之后都一直还没有寻到机会再一起去呢！”
　　游亦航看着他，点点头：“……嗯，好。”

　　秦灏远最后还是去上班了，游亦航身心俱疲的进了卧室，连澡都懒得洗，直接把自己扔在了床上。
　　他很累，完全不想动，可是却又毫无睡意。
　　他说不上来自己面对秦灏远是什么心情。他应该是内疚的、负罪的、羞愧的，他们曾经是那样令人艳羡又感动的一对爱侣，他们也是好不容易磕磕绊绊才走到了如今这看似“团圆”的结局。
　　但其实最令他恐慌的，不是他对秦灏远做了完全可以称之为彻头彻尾“背叛”的事，而是他再一次的发现，他真的对于所有可能会到来的，那些会将现今“美好”粉碎的未来，一点都不在乎。
　　他走的每一步，就像是埋下一颗地雷，他知道稍不留神触上去就会炸的天崩地裂。
　　但是，随便吧，要炸就炸吧。
　　他可悲的发现，他当然不愿意伤害秦灏远，但如果，这个“不伤害”是要建立在他永远压抑自己真实欲望的前提上，那他可能真的做不到。
　　那他大概就真的是个烂到无可救药的人渣吧。

　　反正怎么也睡不着，游亦航辗转反侧了一阵子就放弃，拿起手机，发现他们群里秦灏天发了一张照片，在板子上齐齐整整插着的一排管子血，并配以哀嚎：“我靠，抽的我人都麻了！”
　　底下冲浪5G的舒晴回的飞快：这就是VIP的待遇啊，你看我们公司体检就随便抽个三四管得了。
　　秦灏天：这福气给你吧，我不想要。
　　舒晴：哎呀，我们大哥这么元气满满的，那还不是分分钟就恢复了。
　　秦灏远冒出来：大哥，你不是昨天刚回国吗，这么着急就去体检啊，应该要先自己休整一下的啊。
　　秦灏天过了两分钟回：哎？不是你叮嘱我回来就去的吗。
　　秦灏远：……服了你这理解能力。怎么还赖上我了啊，我也就多嘴关心你！
　　秦灏天：哎，不说了，头晕，我赶紧吃点儿东西去。
　　秦灏然出了声：大哥，你在美国这几天我看你也不怎么睡觉的，你能不能悠着点儿。
　　他的新晋妹夫厉宇帆也出来刷存在感：大哥，咱能先歇歇么，我看秦楚员工都很靠谱的，咱也不至于这么总是要事必躬亲的嘛。
　　秦灏远：大哥，你歇着吧，就今天，先歇会儿行不行，别来公司了，回家睡觉吧。
　　游亦航只是默默的看着他们几个人大哥来大哥去的聊的热络，一直没出声。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秦灏天才回：哎，知道了，我歇就是了。你们也别瞎操心了，盼我点儿好！不至于！

　　游亦航举着手机一动不动的看了半天，突然翻身爬起来，走了出去。
　　秦灏天在12点左右回到了家，他刚一走进卧室，就发现自己床上睡了个人，顿时吓的汗毛倒立，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啪”的一声撞在门上。
　　他这动静有点大，床上的人似是被吵醒了，支起半身：“回来了。”
　　嗓子里带着刚睡醒的哑。
　　秦灏天看清了，回过神来，长长的舒一口气：“航儿……”他忿忿道，“你他妈怎么……你要吓死我吗。”
　　游亦航应该是之前真的睡挺熟的，只抬了个头又重重的落回去，然而嘴里复述早上秦灏天的话几乎分毫不差：“三十多年的兄弟了，是不是得来点儿新意，所以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感不感动？”
　　“我靠。在这等着我呢。”秦灏天笑骂一声，走过去隔着被子在他身上重重的拍一下，“感动的哥腿都软了。”他见那人发间似是有些湿，身上有他家里的沐浴液味道，还穿着他的T恤，忍不住伸手在他领口勾一下，“怎么，自己家里床不舒服，要来我这睡？”
　　游亦航掀起眼皮看他：“不让？”
　　“让让让。”秦灏天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一下，眨眨眼，“咱谁跟谁啊，别说睡床了，睡什么都行。”
　　游亦航突然睁眼，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翻个身把他压住：“睡什么都行？”
　　秦灏天“哎”了一声：“又不是没睡过你这会儿瞎矫什么情。”他挣扎一下，“等我先去洗个澡再来陪你睡行吗，刚从医院回来这一身脏的。”
　　游亦航目光迷离又沉重的盯着他：“我天天在医院，我不嫌弃。脏什么。”
　　秦灏天其实性格比游亦航大概毛躁出几十倍，但他此刻也不知是真的洁癖上身还是怎么的，竟坚持着哄道：“我很快冲一下就来，你踏实先睡着。”他含住面前人的唇轻吮着，“我这都回来了，不走了，你等我。”

　　等秦灏天飞快的冲完淋浴出来，床上的人整个都埋在被子里，呼吸均匀着。他忖度着游亦航应该是又睡着了，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十分慢动作的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没想到刚躺平就被人一把扣住压在身下：“很快冲一下？慢死了。”
　　秦灏天哭笑不得：“你不睡着了吗？”他努力看一眼时间，“我的航儿，我也就冲了七分钟，七分钟你都不能等？所以爱会消失的对吗？”
　　游亦航根本懒得听他的胡言乱语，嘴唇覆过来，手往下探：“七秒钟都不能等。”
　　秦灏天回应了一会儿，还是握住了他的手：“航儿，你怎么了。”
　　游亦航停住了，他们离得很近，连睫毛都似乎要触到一起。他看着秦灏天，眼里有不加掩饰的欲望：“什么怎么了？早上车里没爽，不行么？”
　　秦灏天几乎是一秒呼吸粗重起来：“靠……你他妈……”他一口咬上游亦航侧颈，“也太会勾火了。”
　　游亦航轻笑一声：“那也是你太不经勾了。”他捏住秦灏天后颈，“早上让你先的，现在你让我。”
　　“让让让。”秦灏天又重复了一遍，他任凭着游亦航毫不客气的把他翻过来，头埋在枕头里说的含混，“你轻点儿，也心疼我一点啊，我刚被抽了那么多血呢。”
　　游亦航俯身下来咬他后颈：“早上还说我装——你那照片又是发给谁看的呢。”
　　秦灏天喘的说话都断续：“……我就……随手一发……谁看见了心疼……就是发给谁看的呗……”
　　“嗯。幼稚。”游亦航一边给出和小学生时期相同的评价，一边手上猛一使劲，看着秦灏天肩背肌肉瞬间绷紧，“不过虽幼稚但有用。我心疼了，所以也得让你疼一疼。”
　　秦灏天转头勾着他脖子与他接吻，还不忘骂骂咧咧的：“你现在得意，你给我等一会儿的——赶紧进来还磨蹭什么！”

　　等他们这回终于把精力都耗的一干二净舍得放过彼此的时候，甚至都没能最后好好的呆在床上——还好秦总给全屋都铺上了极厚的长绒地毯。
　　游亦航躺在床边的地上，一条腿搭在床上，他现在浑身上下最疼的地方是脑袋——刚才最后他一把磕上了床框，直接给了天灵盖儿一闷棍的感觉。
　　秦灏天也在一边躺着，腿还架在他身上，平复了一会儿喘息方道：“光天化日，白日宣淫，还就在自己家隔壁……航儿，以前上学时候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叛逆呢。”
　　“知道了怎么样。十七岁就可以一起白日宣淫了是么。”游亦航浅笑一下，“后悔了？”他闭着眼，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被撞的脑袋，“得亏是没17岁这样，不然我这脑子一早给撞傻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现在好像也没好到哪去，没傻，也差不多疯了。
　　如果前两次他们还记着在一些“安全”的情境下放肆，今天这简直就是“狗胆包天”——秦灏远就是去几公里外的公司上个班，也没说晚上就不回来，而他甚至直接输密码就能进他大哥的家门。
　　是真的疯的什么都不在乎了吧。
　　秦灏天笑着一把把人搂进怀里，手在他脑袋上呼噜着：“傻就傻呗，我不嫌弃你。”他轻叹一声，“食髓知味……我现在是真的忍不住有点后悔了。”
　　游亦航埋头在他胸口，脑袋蹭蹭他下巴，没说话。
　　秦灏天捏着他头发玩，换了个话题：“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这边？我早上可是从本家过去的。”
　　“呵。”游亦航闷笑道，“有人的那点儿心思，在发照片的时候就昭然若揭了。我要是这都看不出来，白当他三十多年的好兄弟了。而且，”他抬起头咬上秦灏天下巴，“我不信你早上爽了。”
　　秦灏天又是忍不住对面前的人上下其手：“靠……咱歇会儿吧妖妃，好歹我今天抽了那么多血……我现在是真的有点担心自己猝死了。”他飞快又换了话题，“早餐怎么样？”
　　“挺好。”游亦航抬起头来，枕着他的胳膊躺回去，做出点失望的神色，“不过我还以为你专门给我带的，原来还真是顺便塞给我啊。”
　　秦灏天挑眉：“怎么不是专门给你带的？明明就是啊。”
　　游亦航似笑非笑的看他：“那不是你的最爱乱七八糟BLT么？”
　　秦灏天逼近他，在鼻尖咬一口：“我的最爱，带给你吃，有问题？”他得意洋洋的笑：“我就要让你吃我喜欢的，要不是因为不方便带就来班尼迪克了，早餐就得吃点口感丰富的，很有必要。”他也躺回去望着天花板，“别天天吃那全麦面包白煮蛋了，连个味道都没有，有什么吃头。从小吃到大都不腻吗？带的小远也跟你一起吃那些寡淡玩意儿……”
　　秦大少废话是真的很多，常常口不择言的一不留神就给自己又说沉默了。
　　见他有些失神怔忡，游亦航看着他开了口：“早上碰见你，还有你给我塞了早饭，我告诉小远了。”
　　秦灏天身子微不可闻的僵了一瞬，不过他还是很快神色如常的接话：“哦，那也没什么的，我自己后来也说了去体检。”他停了两秒还是忍不住问，“小远说什么了么？”
　　“不知道你是去体检的时候，紧张的很。”游亦航目光钉在他身上，“说你工作狂不要命，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体，还说要动员灏然小舒一起找个大嫂。”
　　“靠。”秦灏天笑得身子都抖，“反了他了，管天管地管到他大哥身上来了。”他突然悟过来似的翻身又一把把人摁在自己胸前，“所以——你为这个吃味儿了是么。”
　　游亦航一口狠狠咬在他锁骨：“闭嘴。”
　　秦灏天痛的身子都颤一下，但他还是紧紧搂着面前的人，手指一下下的梳着他脑后的头发：“航儿……对不起……当年……我太他妈傻逼了。你说哪怕我拥有时光机，回到过去我也不可能改变什么。其实也不是，我也有可以做的事，我至少可以把十七岁的秦灏天这个傻逼暴揍一顿，万一我就把他揍清醒了呢。”他叹了口气，“航儿，你说我十七岁也一样，放不下的永远也放不下，但那时至少……那么年轻……年轻就是一切都有转圜对不对？毕竟那时未来还那么长，人生也可以有很多种可能性……那时的秦灏天……也许没什么优点但他至少从来都不害怕困难和面对……”
　　“你他妈别说了秦灏天。”游亦航头都不抬，但是人和声音一样的颤抖，“都说了如果没有用，说一万遍也没有用。你他妈能不能别再挑战我，别再让我忍不住回头去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行么？”
　　秦灏天的胳膊越束越紧：“对不起……航儿……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徒劳的三个字。
　　“但是秦灏天，我那天就说了，十七岁的游亦航，喜欢的就是那样的秦灏天。”游亦航终于抬起头，眼角有光闪烁，但他说的坚定，“或者说，不管秦灏天是什么样子，他都没法不喜欢。傻逼也喜欢，明白了吗？”他一把钳住秦灏天下巴，深深的望进他的眼睛，“我也说过，我从没有想过一秒我俩不是彼此，因为无论是多痛苦多绝望多挣扎，我都珍惜我们相处的所有日子。我说要和你一起长命百岁，我是认真的——我他妈不在乎我以什么样的形式陪在你身边，但是我要在你身边，做那个最特殊的人，你想都不要想能摆脱我。”
　　秦灏天眼里渐渐盈起了泪，他哑着声音开口：“航儿……”
　　“我知道我是个烂人，凭着一己私欲，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伤害无辜的人，践踏别人的感情。我口口声声说爱你，我也知道你在意你的家人你的责任，可我还就不管了，哪怕伤害你在意的人，哪怕搞砸你在意的事，哪怕让你失去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陷于无尽的挣扎和痛苦……”游亦航的眼睛红的一如此刻天边的晚霞，“但是我告诉你，我他妈的不在乎。烂就烂了，怎么着。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希望世界都好，我却要让世界毁灭。我不仅自己是个烂人，我还要拖你和我一起烂——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做的事，不容于世，遭人唾弃，但我就偏这么做了，”他突然翻身将秦灏天压在身下，恶狠狠的盯住他，“秦灏天，陪我一起下地狱，你敢不敢。”
　　秦灏天看着他良久，那眼里自始至终只有满溢的温柔，一如那天浴室里，落在他们头顶的温热水花。他伸手轻轻拭去面前人眼角的泪：“怎么不敢。地狱又怎么样，”他笑着换了个说法，“我心甘情愿。”
　　他轻轻的吻上那近在咫尺的唇，是从未有过的轻缓缱绻：“我怎么会失去拥有的一切啊……我有你啊……”
　　那《牡丹亭》里唱，
　　是那处曾相见?
　　相看俨然，
　　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