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镣铐跳舞》平阳

52、第五十二章

　　沈如放远远地看见左小娅进了电梯，忙追过去，可追到跟前儿的时候小娅乘坐的那部电梯已经下去了。他连连按墙上的按钮，希望另一部正停在十八层的电梯可以快点下来，可那部电梯却停在十八层迟迟不动，在那儿耽搁了足足有两三分钟的时间，沈如放几乎要等不下去盘算着要去跑楼梯的时候，那部电梯总算是动了。可到底还是晚了，等沈如放追到大厦门口，小娅已经踪影全无。

　　沈如放却还不死心，又追到大街上。中正街上此时正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到处都是人，他左顾右盼，心急如焚，可就是看不到小娅在哪里。他想给她打个电话，却发现刚刚出来的太急了，手机也忘了拿了。他想或许应该回办公室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在哪里，可是又一想她是那样逃走的，她是不会接他的电话的，就算接了，也不会告诉他她在哪里。怎么办呢？找不到她就这样算了吗？她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不禁这样想，十分痛苦，怎么都不死心，于是胡乱选了个方向，一直往那边跑出去差不多两三个街区，还是没见到左小娅的影子。满大街的人，却没有一个是小娅，他徘徊在街头，心里头空荡荡的。这一刻，他是那么真切地体会着什么是人海茫茫。

　　冬天的夜幕总是早早就降临了，这才五点不到的光景，中正街却已经是流光溢彩了。放眼望去满目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着，沈如放感觉那些霓虹灯是在冲他做鬼脸儿呢，并且它们还在用它们霓虹族类特有的语言说他的风凉话。它们说快看那个家伙，蠢透了，连自己病人都看不住，给弄丢了，到处找都找不到，看他怎么办。望着那些闪烁的霓虹灯，想着小娅，沈如放此刻的心情就好像这浓缩在城市林立的楼群间的暮霭，窄窄的阴沉，郁郁地重。

　　他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彻底绝望了。转身想回元和大厦去，不管怎样，他想，先回办公室再说吧。虽然这样想，可是回去的脚步却很惰，或者说是懒散，他很清楚，办公室里没有她，更没有关于明天的答案，回去不过是因为那里有他的一个位置而已。可关于那个位置的责任呢？那可是心理医生的位置，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左小娅一点儿都没好转，现在又逃跑了。至于其他病人的病情，似乎也没有多大的进展。别人不提了，就说黄小腾和钟扬吧。黄小腾，一个患有严重自闭症的8岁的小男孩儿，都快成他沈如放的心病了。他妈妈带他来诊所好几次了，至今也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他是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可黄小腾就是不开口。沈如放甚至想，让一个聋哑人开口说话大约也没有这么难吧。还有钟扬，他的抑郁症也治了两三年了，可是自杀的意愿还是那么强烈，让人整天提心吊胆。心理疾病怎么会如此强势地占领一个人的精神？甚至比任何□□的疾病还要可怕呢？它到底是什么病？如今连他这个在美国拿了博士学位的心理医生都觉得困惑了。他深吸了口气，又叹息了一声，感到有些寂寞和孤独，心里的这些困惑也不知该跟谁说去。

　　车水马龙的街道热闹得让他嫉妒，他不明白，如此热闹的城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寂寞孤独的人。就说自己吧，本来是给人治病的，可是治来治去却也陷进这种近乎病态的寂寞和孤独里来了。他用力甩甩头，想摆脱这种感觉，他很清楚，真正决定心理治疗进程的，是治疗者本身的人格。有健康稳定的人格，是心理治疗师取得治疗效果的根本保证。心理医生对于自己的了解和分析，心理治疗师的自我成长，是心理治疗中最为关键的因素。他想他真的需要做一番认真的严格的自我剖析了。

　　“让路，让路，请让让路！”沈如放正陷在沉思之中，一连串的破锣似的震耳欲聋的吵嚷声传进他的耳朵，吓了他一跳，抬头一看，发现迎面冲过来一辆三轮车，只见骑车的人穿了件油葫芦似的破棉袄，戴了顶翻了花儿的狗皮帽子，一路大呼小叫地喊让路，行人们都纷纷往两侧躲。沈如放却没反应，仍在半梦半醒之间，眼睛明明看见有车冲过来，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那辆三轮车的速度很快，眨眼便冲到他面前了，沈如放这才本能地一侧身，那车贴着他的身体嗖的一下飞奔而过。他只感到手腕好像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凛地一痛，抬手一看，果真被那辆三轮车上的铁丝之类的东西给划了一道口子。沈如放此刻心情本就不好，又给这个骑三轮的如此欺负，他气坏了，转身几个箭步飞奔着追上去一把把骑三轮的从车上扯了下来，三轮车失了控差点没撞进旁边的店铺里去，好在被一个垃圾箱挡了一下，才咣当一声停下了。
　　“喂，你怎么骑车的？”沈如放喝问。
　　“怎么骑车的？用腿骑呗！”
　　“你撞到人了！”
　　“我老早喊了让路了，你不躲开怨谁？”
　　“你骑车逆行还有理了？”
　　“我逆行？你才是逆行呢！右侧通行你懂不懂啊！”
　　听他这么说，沈如放往左右看看了，发现逆行的确实是自己。刚才他就觉得奇怪，怎么走路走得不痛快，总是有人跟他挤挤蹭蹭的，原来自己一直在逆着人流走，是应该到马路对面去走才对。事实摆在眼前，沈如放倒觉得是自己理亏了，反而没了话说。
　　“兄弟，以后走路机灵点儿，别老想事儿。你自个儿吸取教训吧，我走了！”骑三轮的说话间重新跨上他的车继续吆喝着一路狂奔而去了。
　　沈如放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又往周遭看了看，这才恍然大悟，不管自己是不是逆行，这都是人行道，就算有摩擦也应该是行人和行人之间的事情，他一个骑三轮儿的凭什么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胡乱撒野？横冲直撞胡乱撒野也罢了，还要反过来理直气壮地教训他，沈如放这个气呀，想再和那个骑三轮的理论，却发现那三轮车早骑远了。
　　他又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伤，感到很窝囊。一直觉得自己是学心理学的，但凡是关于人心的事没有自己看不懂的。可是结果怎样呢？自以为很聪明自以为学识渊博自以为什么都懂还是免不了要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在某些事件中还是免不了表现得像个弱智。人到底是怎样古怪的动物？人心又到底是怎样古怪的世界？他越发困惑起来。

　　“右侧通行你懂不懂啊！”这话他听着实在刺耳，想想还是到马路对面去走吧，只是十字路口离得还远，没有人行横道，无法过到马路的对面。举目四顾，发现前面不远处倒是有个过街天桥，于是直奔那天桥走过去。走到天桥脚下无意中看到旁边有间小酒吧，这间小酒吧吸引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小酒吧有个古怪的名字——过往。酒吧他没少去过，国内的国外的都去过。有时候是跟朋友一起泡吧，泡到很晚，有时候是自己去，逗留一会儿喝杯酒就走，可以说国内国外各种各样风格奇特的酒吧他颇见识了一些，以至于如今一般的酒吧再不能引起他的兴趣。然而眼前的这家却仅凭它的名字就紧紧抓住了他，虽说它的门脸儿丑丑的，小小的，即不华丽也不气派。而且招牌也很不起眼，旧旧的木头，带着些伤，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然而不起眼是不起眼，倒是契合它的名字，试想，有谁的过往不是旧旧的？带着些伤？外加上一路歪歪扭扭的脚印？就如同那两个歪歪扭扭的字？不过那招牌上只写了过往两个字，并没有写明这是间酒吧，他认出这是间酒吧是因为门脸右侧的玻璃窗上闪烁着霓虹的标志，一个绿色的大酒瓶和三个红色英文字母：bar。由于它的门脸儿正被天桥挡着，因此大街上过往的人不大容易注意到。比如沈如放，每天开车来来回回都要路过这里，可直到今天他才看见它的招牌。

　　沈如放望着那招牌，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坐坐。就在这时酒吧的门开了，有几个人陆续从门里出来，沈如放不由自主往酒吧里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便于瞬间灼伤了他的目光，她就坐在吧台前高高的吧凳上，背对着他。酒吧的光线很暗，她的背影在那样暗的光线里显得很模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再确认一下，忙用力揉了揉，再去看时，酒吧的门却已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