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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大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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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
闻言,悍然拳风停在距邪魔一指处。
“你方才说什么?”凌流清不顾腿上传来的疼痛问道。
邪魔长大嘴巴,上面挂着藕断丝连般的血线,那是凌流清的。
她没有牙齿,嘴巴张大时像深不见底的黑洞。
眼睛也只是黑黢黢两颗,毫无光彩。
此时,那两颗完全没有感情的眼睛正盯着凌流清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凌流清觉得她的眼神中多了些温柔。
“我可怜的儿子,真没想到娘亲还能够见到你。”她在哭泣,横断的藤蔓想要抱住凌流清,却始终够不到。
她是原主“凌流清”的母亲——那个在二十年前被侍中遣送出府的“污点”。
“你如何这般看着我,我是你娘亲?”她的语气有些可怜。
凌流清曾经从侍中府的下人口中听说过这个人,她没有名字,只知道花名叫罗绮。
罗绮看着眼前触不可及的儿子,努力着想要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滑倒。
此时她才察觉到不对劲,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那一瞬,凌流清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震惊和不可置信,片刻后,那些震惊又消失不见。
她嗤笑着,空洞的眼眶中滚下泪珠,重重砸在地上。
是,她早该不是人了,却被骨肉相连的血味唤醒神智,从可笑的黄粱美梦中惊醒。
“我失言了……”罗绮避开凌流清的眼神,假装自己方才只是认错了人。
“你……”凌流清欲言又止,他确信眼前之人就是罗绮,原主的亲生母亲。
他想问罗绮如何变成了邪魔,却不敢说出口。
因为他不是罗绮的儿子,他也没资格撕开别人即将愈合的旧伤。
“嘶~”凌流清的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他蹙起眉呼出一口气。
低头看,伤口已经过了麻劲,血慢慢往外渗,白花花的肉筋已经有了愈合的迹象。
罗绮闻声咬紧嘴唇,眼泪又落了一地。
她强忍着,颤抖着,终于哭喊出声。
“流清,娘害惨了你!”
她转过身,将一捆断臂搭在凌流清肩上。
其中一条藤蔓伸进嘴里,生生抠出了那块肉,呕了出来。
凌流清没躲,任由那些藤蔓压上又滑下,反反复复。
最终,他还是不忍心告诉她,她的亲生儿子早已孤苦伶仃的,冻死在十四天前那夜的冰天雪地里。
“娘,你这些年去了哪里,如何又变成了这副模样?”凌流清放低声音,十分温柔的说道。
小仙啾飞在半空中看傻了眼,不过这次却有眼色的没多说话。
它忽然发觉凌流清变了好多,在幽寂仙州时他总是会像人间众人一样笑笑闹闹。
可当他安静下来时,身上那股冷冽的仙气便越发突出,比幽寂仙州的任何一个人都疏离。
每当这时,小仙啾便看不透凌流清了。
直到两人来到人间,凌流清身上那股冷冽的仙气消失的无影无踪,任谁看了都是活生生的人。
而不是来自幽寂仙州,无喜无悲的修道者。
它开始怀疑两人原本可能就是从人间混进去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之前它随着凌流清去勘察天缺,被反噬过来的灵力崩坏了脑子。
自此两人便都记不起从前的事。
到如今,还是一点都记不起。
他们记不得前尘往事,便也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
**
罗绮怔住了,她胡乱操控藤蔓抹掉眼泪,像是想起了痛苦的往事。
两百年前仙门百家覆灭留下两处仙迹,一处是望仙像,一处是鹿鸣涧的姻缘花树。
那颗姻缘树拔地参天,遮云蔽日。
它每年只在三月十八这一天开花,彼时花冠如盖,香飘万里,漫山遍野都飘着红。
姻缘春市由树下绵延到山脚,互相爱慕的男男女女会来到这里祈福,热闹非凡。
罗绮就生活在鹿鸣涧。
她自幼被卖入花楼,长大后也自然而然地在花楼里做起了营生。
夜夜都有人流连在她的香枕玉榻醉生梦死,颠鸾倒凤。
可她却从未与人有过真心的爱慕,也以为永远不会有。
直到遇见凌君惘,罗绮第一次尝到了爱慕的滋味。
当时的凌君惘还是位翩翩儿郎,才华渊博,风流倜傥。
那年三月十八是个大晴天,桃花开了一山。
罗绮心知自己为妓子之身,追求姻缘简直荒谬,所以从未去过春市。
可那年不知为何,她还是去了。
罗绮去时,姻缘树底下已经站满了男女。
他们皆面若桃花,从贩子那里买来红绳系了一树。
她没有求姻缘,只是站在树下,望着花海发呆。
那棵树真的很美,桃花掺着红绳,一树春意。
正出神间,她听见了爽朗的笑声。
垂眸看去,衣冠飘飘的凌君惘正在树枝上系红绳,笑得见牙不见眼。
罗绮在姻缘春市隔着婆娑的桃花树望了他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当时的凌君惘还只是少府少司,来鹿鸣涧是专程为太平帝挑选鲜花良果的。
人间四荒凶兽作祟,田地荒芜后,鹿鸣涧便是整个太平国唯一的花果来源。
那里的瓜果鲜美,泉水甘甜,可最好的林子只有当地人知道。
罗绮一眼误终身,抬起胳膊挑开锦簇的花枝,一手抓住凌君惘的飘着墨香的衣袖。
绯色的花瓣落了一身,衬得她越发美艳。
她红着脸,瞧见翩翩公子惊诧着回头,眼底带笑。
姻缘树成就了不少姻缘,她最终也成了其中一对。
几乎是顺其自然的,两人很快就水乳交融,互诉衷肠。
罗绮也知道凌君惘是从金阙而来,专程来找上品瓜果。
她爱他,于是带着凌君惘去了只有当地人才知的山涧果园,将其介绍给园主。
二人是如何商议的,罗绮一概不知,只知园主同意每年拨出一部分瓜果给凌君惘。
事情办好后,凌君惘要回金阙城,临走前答应她事情办好后会回来接她。
这种话从前罗绮日日都听,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也不相信。
如今同样的话从凌君惘口中说出,她便稀里糊涂的信了。
与他相识之前卖身是无所谓的,与他相识之后就变得痛苦起来。
那之后,她用自己多年来攒下来的积蓄,替自己赎了身。一心等着自己的命定姻缘。
这一等就是九个月,她的肚子也变的越来越明显。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多,说她是从了良的妓子,狗改不了吃屎,连孩子都怀上了。
这些话她听多了,一想到腹中是凌君惘的骨肉,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挺着孕肚,只身前往金阙。
*
到了那里她才发现,金阙没有凌君惘,只有新贵侍中令。
如今正新婚燕尔,娶的是上任侍中的女儿。
罗绮站在侍中府门前,望着那片与姻缘树十分相似的红色不敢相信。
她冲进府邸,用毕生最难听的话语咒骂凌君惘。
骂他忘恩负义,骂他是小人。
凌君惘怕事情闹大好言相劝,让她先住在府中,日后想办法给她一个名分。
罗绮失望透顶,气血攻心,在凌君惘大婚当日破了羊水。
侍中夫人怎会允许野女儿霸占自己的丈夫,于是同父亲撺掇着凌君惘将罗绮赶走。
罗绮诞下一子,因出血陷入昏迷。
凌君惘才刚上任,无权无势,处处都要仰仗着丈人家,丝毫不敢反对,只能勉强留下自己的骨肉。
那年正月,寒意未消。
凌君惘命府中仆从乘乌鸢将罗绮送到客愁渡,那里是太平的极南之地,再往下就是南荒。
乌鸢的火翅冒着热气,如梦似幻。
当白色的热气消失,梦便醒了。
罗绮是被生生冻醒的,她身上只着一件带血的薄衫。
初春的寒意钻进她的骨头里,让她清醒了些。
或许她从一开始便不该妄想美好的生活。
她踉跄着起身,眼前一道无情的铁围墙,将她生生拦在墙外。
整个太平,只有四荒边境筑有铁围墙。
墙后就是客愁渡,而脚下之地是南荒,世间最可怕之地。
她因一时冲动输的彻底。
*
在那之后她不知在南荒流浪了多少年,最初她只能吃点野果,捡巨蟒吐出来的烂肉。
渐渐的,她开始饿了就吃巨藤,渴了就喝蛇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她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
当罗绮意识到不对时,她已经变了模样,手脚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虬然藤蔓。
又过了几年,她在南荒闻到了一股鲜美的味道。
那是她之前从未闻到的味道,比人肉还要让人垂涎。
她顺着味道过去,看见巨蟒一个个倒下,藤枝一条条被砍断。
杀掉它们的是一位披头散发的男子,男子从那些尸体中取出珍珠大小的物件放入囊中收好。
然后她看见男子冲自己走了过来,那味道就是由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没想到人间如今还能修出邪魔。”
他这么说了一句,罗绮本能察觉到危险,等她想逃已然来不及。
男子长相极美,透着一股邪气。
他蹙起眉,一股凌然威严倾泻而出,让人透不过气。
“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什么都没有做,罗绮便不自觉臣服。
那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顺从的本能。
“你如何修成了邪魔。”他问。
罗绮心下一惊,将发生的事情全须全尾说了出去。
男子笑了,“你想报仇吗?我带你回去。”
罗绮当然是想的。
男子点点头,一刀砍碎罗绮,从烂肉中捡出饱满的种子带回太平城。
罗绮回到侍中府那一天,恰逢侍中夫人诞下一女,刚出生便一脸酱色。
似乎活不太久。
罗绮见状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她哭喊着要从男子手中下去,她见不得这样。
男子没有说话,下一瞬罗绮就觉得体内有一股热流涌过,当热气流遍四肢百骸,她又变成了可怕的邪魔。
她冲进府中,吓坏了众人。
胆大点的仆从扛起铁炮对准罗绮,她一次次被轰成碎片,又一次次凝结在一起。
当府中的铁炮打完,罗绮终于冲到婴儿前。
可那孩早已死了,只是侍中夫人不愿相信。
罗绮心中怜惜,男子这时也进来了。
他睨了死胎一眼,问:“想救她?”
罗绮点头。
“可她是你仇人的女儿。”
“不,此事与她无关。”
说话时,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曾经五年受过的苦就那样被抛之脑后。
“好,我帮你。”话音未落,男子便抓住罗绮,将她团成一颗球塞进死胎口中。
侍中夫人醒时,襁褓中的胎儿在哭。
那是罗绮。
此后十五年,罗绮便成了凌乖女。
她一生既无父母,又无眷侣,落得堕入魔道的下场,却在侍中夫妇这里得到了无条件的爱意。
即使罗绮化为邪魔时,侍中夫妇依然如此。
他们会偷偷将府中的侍从丫鬟引到暗室,以消解罗绮对人肉的渴望。
待凌乖女长大,府中下人已经换了几茬。
罗绮又一次陷入梦中,将前尘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假装自己就是金枝玉叶的凌乖女。
她总是陷入虚假的梦中,那是她寻求庇佑的唯一方法。
直到被亲生骨肉的血腥味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