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海》鹿时心

11、 蚂蚁

　　两人一路沉默地往回走，祝唐低着头看不出是生气还是伤心，脚下走得飞快。等反应过来江屿落后很长一段距离时，习惯性地站在原地等他。

　　可他很快反应过来，江屿已经不需要他等了，于是只好放慢脚步，近乎磨蹭地继续往前走。

　　他没回头去看江屿，自然不知道江屿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像是忽然之间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浑身上下都冒着疲惫。

　　他闷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撞到了什么才忽然惊醒过来，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看路。”祝唐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得亏撞到的是我后背，那要是撞到……”

　　头顶传来一阵树叶摩擦的声音，祝唐仰头看过去。

　　江屿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祝唐忽然拉着他想要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江屿只觉得眼前一暗，他被人猛然拉到谁的怀抱里，紧接着是树叶越来越大的摩擦声和什么东西相撞的闷声。

　　他的头被人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按在人的胸口上，身上背上似乎也被人遮挡得严严实实。江屿听见了沉而有力的心跳声。

　　很快，他又听见了自己乱七八糟的心跳声。

　　两种声音叠加在一起，竟然是一种极其闷痛的感觉，像是一道鼓声，闷闷地砸在他耳膜里。

　　有树枝打在了他的后小腿上，不算很疼。

　　江屿这才猛地反应过来，是那根被雷劈过的树枝砸下来了。

　　他微微一挣扎，祝唐便松开了他。

　　树叶的哗啦声紧接而来，祝唐在用力推开自己背上的树枝。江屿终于站直了身子，抬头一看，这才发现他们被一堆树叶笼罩。而树枝的正中心原本是他，被祝唐搂着他这么一挡，大半都砸在了祝唐身上。

　　祝唐的头发被枝丫戳得凌乱不堪，颈侧一道长长的血口子，仔细看还能看见一些木屑扎在伤口上。

　　后背的衣服又脏又乱，隐约有些血迹。

　　“你……”江屿震惊地看着他，视线很快被他身上血口子夺去。

　　那树枝吊在树上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掉了下来才发现，这树枝竟然不小。祝唐黑着脸将树枝拖到路面之外，憋着怒火将它猛地扔到了坡下的树林里。

　　江屿似乎想说什么，可他最终只是沉默地跟在祝唐身后走。

　　两人无话可说，一路上只剩下急促的脚步声叠在一块。

　　他们很快走到了停车的位置，祝唐用力拉开车门，弯着腰从车里边扯出一把纸巾，胡乱按在颈侧的伤口上。

　　“我来开吧。”江屿说，“离这最近的卫生院五分钟就能到，先把伤口处理一下，要是严重的话再去医院。”

　　祝唐还是没说话，转到副驾驶那一边迅速坐了进去。

　　汽车启动，祝唐忽然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我不是冲你发火，我只是……”

　　江屿没吭声，祝唐后半句也再没说出来，车内一时安静如死。

　　好在伤口不深，只是一流血看着有点吓人。在卫生院包扎处理之后，祝唐修了闭口禅似的 ，把江屿送到小区门口就走了。

　　江屿望着扬长而去的汽车，好像终于松了口气，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这一口气，一同消失了。

　　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江屿的睡眠。

　　早上五点多，江屿枕头边的手机响了。

　　尖角发来一条道歉消息：【白鹭老师，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的新书画插画了。】

　　江屿发现尖角的ID改成了‘贩剑的人’，想想她之前说的，心里大概有了个猜测。

　　【怎么啦？】

　　对方沉默了一会，良久，信息弹出来：【你也一晚上没睡？还是刚醒啊？】

　　江屿定定地望着这个‘也’字。还真被他给说中了。

　　不知道为什么，江屿不想让人知道他失眠，回复：【刚醒？你怎么啦？】

　　尖角的情绪仿佛能透过文字传出屏幕，那股失落伤心的感觉，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得到。

　　【没怎么，就是没什么心思画画，有时候想想，这个世界真的很糟糕。】

　　【其实已经跟你约好了插画的事，我也不想反悔，但强行画也未必能画好，所以还是算了吧。】

　　【我其实真没什么，就是……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好像挺剑的。】

　　【不过以后不会了。】

　　江屿没想好怎么接话，对方又说：【这次是真的放下了，所以我没法给你画稿啦。】

　　最后这句话乍一看其实有点怪，就好像尖角失恋跟不能给江屿画插画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似的。

　　但仔细一想，也是，有时候心情是很影响灵感的。

　　大概画画跟写作也是一个道理吧，心情不好，所以创作也不在状态。

　　想明白这一点，江屿也不好强求。

　　【没事，你好好休息，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

　　江屿等了一会，显示输入的提示停止，但是信息却没有。

　　江屿猜对方可能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又逐字删掉了，想必确实很难过，面对这个素未谋面却又相识多年的朋友，尖角可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于是江屿认真敲下一行字：【不管怎么样，还是那句话，衷心希望你幸福。】

　　这回对方的回复很快发了过来。

　　【谢谢。】

　　江屿问：【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可是对方的回复与这句完全无关。

　　【白鹭老师，你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这么认为，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平安顺遂。】

　　不知怎么，江屿竟然从这句话看出来一点道别的意味。

　　也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难过成这样。

　　江屿还没想好怎么回对方，尖角又说：【我其实是想说……换季了，你自己多注意身体，别生病。】

　　这颠三倒四的回复江屿看得一知半解，这几句话他不是很明白，但想起对方可能正伤心，又不好意思问。

　　尖角：【再见。】

　　好了，这都不用猜，这确实是实打实的道别。

　　【你也是。】江屿来不及思考，飞快敲下这几个字，像是生怕对方下线看不见，【尖角，祝你幸福快乐，期待你的新作品。】

　　江屿等了一会，手机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躺在床上一夜没睡，江屿有些头晕，出门去湖边散步的时候，还有种脚踩棉花像是在梦游的感觉。

　　“江屿哥哥——！”

　　奶声奶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江屿抬头看过去，一道红色的小小身影欢天喜地跑过来，扑到江屿身上。

　　“小心别摔了。”江屿连忙扶住她，手动帮她刹车。

　　小姑娘跑得脸红气喘，她妈妈在她身后远远跟着，朝江屿挥了挥手算是招呼。

　　“江屿哥哥，我妈妈说今年九月份就给我上幼儿园了。”

　　江屿蹲下来，笑道：“说明恩恩长大了，是不是？”

　　小姑娘重重点头，指着他身后的围栏说：“我长大了！上回我还安慰了一个跟你一样漂亮的哥哥呢！”

　　她母亲已经跟了上来，在旁边笑着看她，“这丫头，典型的社交悍匪，也不知道随谁。上回人帅哥自己好好站在这，她非要跑上去，还凑到别人脸的下面，问他是不是迷路了。”

　　江屿光是想想那画面都觉得好玩，跟着呵呵笑。

　　她母亲顿了顿，又说，“不过那小伙子看着好像有点……”

　　她指了指自己脑袋，委婉表示，“前两天也是在这湖边，我带恩恩来玩，那小伙子站在这湖边上站了老半天，后来不知怎么了，他忽然冲到那边……”

　　说着指了指湖边不远处的停车场，“拉开车门啪一下，把几袋子的水果全砸在了地上，跟疯了似的，一开始只是往地上砸，后来直接用拳头把好好的水果挨个锤烂。”

　　江屿的脸色唰的白了。本就晕乎乎的脑子像是转不过来似的，他愣愣地扬起脸，问：“他……他长什么样？”

　　恩恩抢过话，“很漂亮，跟你一样漂亮！”

　　恩恩母亲说：“长得是挺好看，但我看还没你好看，而且那样子看着怪吓人的。”

　　她摇摇头，一副‘现在的年轻人她已经看不懂了’的表情，“你要说他正常吧，他把水果砸烂了，你要说他不正常吧，他砸烂了蹲在地上，蹲了得有半个多小时，还知道把烂水果捡起来扔垃圾桶。”

　　“哦对了，下午我吃完晚饭，跟恩恩爸爸一起带她来这边散步，又看到那个人了。”

　　江屿慢慢垂下头，没说话。

　　“呐，你看湖边围栏这些都是他弄的。”

　　江屿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湖边的木栏上用细铁丝绑了很多标语，用的最简单的标语广告牌，红底白字，上书几个大字：【围栏腐朽，请勿倚靠，小心坠湖】

　　一眼望过去，这一段江屿最常来的路段，每隔十米左右就有一块这样的标语警示牌。

　　也不知道这个人弄这些花了多久时间。

　　江屿不知该作何表情，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蹲在原地只觉得两脚发麻，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他腿上爬。

　　爬着爬着，这数不清的蚂蚁还一路爬到了心里似的，又痒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