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永眠》木目心想

13、第 13 章

　　浴室里弥漫着浓郁的雾气，冷水从花洒中流淌而出，在脚下迅速汇聚成了一层浅浅的水潭。

　　他站立在水流之中，丝丝缕缕的水线将他围困在中央。

　　水流从头顶倾泻而下，顺着他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流淌，从修长的指尖滴落，沿着健硕的身躯蜿蜒而行，最终都汇入了脚下的浅潭之中。

　　他正对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镜面早已被厚重的水雾所笼罩，变得模糊不清。

　　水花不断地溅射到镜上，凝成水珠，最终却不堪重负，沿着镜面向下滑落，留下了一道道蜿蜒曲折、若隐若现的水痕。

　　镜面被水雾和水珠分割得支离破碎，隐约地映照出一道赤条条的人影轮廓。

　　伸出一只手，抹去正对着自己脸的那片水雾，随着水雾渐渐散去，他的面庞清晰地呈现在了镜子当中。

　　镜中人眼底带着爱恋，绯色的唇弯出一个暧昧的弧度，他一寸一寸的拂过那人的眉眼，从上至下，眼角眉梢，最后是唇角。

　　冷水带走了些玻璃的冰凉，冲淡了几分虚幻，雾气又一点点附上镜面，带来了些许飘渺的真实。

　　他伴瞌着眼，偏头吻上镜中的唇，仿佛真的能够亲吻到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人儿。

　　鼻息在镜上喷洒出时浓时淡的白雾，点点滴滴的水珠从额前半长的发丝落下，描摹出一道浅薄的唇印。

　　他伸手，试图和镜中人交握，却只触及到的一片平滑冰凉。

　　眷恋不舍的手从镜面滑下，划出了五道水印。

　　他缱绻地同自己碰了碰鼻尖，稍稍离镜子远了些，他伸手将上面的雾气重新抹掉，望进自己眼底。

　　那里只剩下丝丝缕缕的悲凉和望鸠止渴的难耐。

　　摩挲着对方的眉眼，感受每一处细微的轮廓和纹理，试图去触摸对方的头发，但那冰冷的玻璃却无情地横亘在他们之间，阻止了他的触碰。

　　他没有放弃，心中怀揣着一丝渺茫的希冀，妄图穿越这道屏障，去真切地感受那微软的发丝所带来的温柔触感。

　　水从镜上流淌而下，冲刷了一直笼罩在镜面之上的朦胧水雾，镜中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

　　露出了他身上狰狞可怖的伤痕。

　　肩头有着一道道浅浅的伤疤，像是被尖锐的牙齿狠狠地咬噬而成。

　　那是拴住他的锁链，缠绕在他的身躯之上，不断地收紧、勒紧，让他难以挣脱束缚，深陷困境之中无法自拔。

　　凝视着满身的伤痕，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低低说了一声：“我爱你。”

　　声音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却承载着他内心深处最真挚深沉的情感。

　　镜中的人似乎听到了，笑了笑，却并未开口给予回应，只是那双温而沉静的眼眸依旧注视着他，宛如一泓深潭，波澜不惊。

　　镜中人慢慢地张开了双臂。

　　温热的、鲜活的、充满生机的。

　　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沾满了水的双臂，拥住了湿润的肩背。

　　好似即将沉入水底的溺水之人，拼命地抓住那仅存的一点能够让他重新浮出水面的无根浮萍。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镜中人想安抚地吻住他的额头，唇上传来的却是一片冷硬的触感。

　　他猛地睁开双眼，面前不过是一面镜子。

　　所有美好的幻想瞬间破灭，只剩下无尽的失落和绝望，萦绕心间，久久不散。

　　祝靳渊双手撑在冰冷的盥洗池边缘之上，高大的身躯微微向前倾斜着，一点点地靠近着墙面上的镜子。

　　他伸出左手，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自己右肩上那个独特的牙印纹身。

　　那么一只又乖又安静的小兔子，咬他一口却疼了他半生。

　　牙印清晰可见，更引人注目的是，在这牙印的圆圈内部，还纹绘着———“蛇缠蝶”

　　仔细看去，图案的一侧展现出半只蝴蝶，每一丝纹理都在诉说着美丽，却不自由。

　　半只蝴蝶，像你我，想自由，却缺了对翅膀，可，爱会让我们变得完整。

　　而另一侧，则是一条蜿蜒盘旋、身姿矫健的黑色毒蛇。

　　它紧紧地盘缠着那半只蝴蝶，两者相互交织。

　　正所谓：花开生两面，蛇蝶一念间。

　　一夜间落了好多叶子，迎面的风里都是枯叶腐朽的味道，有点苦，又带着点暖意。

　　被人们称之为秋。

　　此时正值阳光明媚的上午时分，整个校园都弥漫着紧张而又神秘的气氛。

　　高三的全体学生纷纷汇聚到了操场，原本宽敞的场地瞬间变得人头攒动。

　　下方同学们的交头接耳声此起彼伏。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源源不断地从人群的四面八方传来。

　　一声严厉的呵斥响彻全场：“都给我闭上嘴巴，保持安静！”

　　顿时，嘈杂的喧闹声戛然而止，整个场面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寂之中。

　　表情严肃的赵中海走上前来，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想必昨天所发生的那件事情大家或多或少都已经听说了一些吧，高三(1)班的祝靳渊同学公然殴打同学，行为极其恶劣，对此我校将对他给予严厉的处分……”

　　主席台下原本鸦雀无声的学生们瞬间骚动起来，一个个交头接耳起来。

　　年级主任看到场面有些失控，连忙站出来大声喊道：“安静！大家都安静一下！”

　　医务室内，孟卿双腿跪在长椅上，脑袋探出窗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操场上。

　　倏地捧腹大笑起来，示意梁眠看：“那赵中海跟个暴躁猴似的！”

　　坐在她身旁的梁眠手中扒着橘子，担忧的看着她插着针头的手背，输液管有些回血。

　　梁眠叮嘱道：“悠着点，小心回血。”

　　那么大人了，真不叫人省心。

　　“知道啦！”孟卿不在意的笑笑，接着把随身携带的MP3从口袋里掏出，有线耳机插上，递给她。

　　梁眠接过耳机，戴在左耳，梁静茹的《情歌》从耳机里传来。

　　二人齐齐转过头，看向窗外。

　　孟卿凑到梁眠耳边：“看他念检讨还有点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梁眠淡淡笑着，没有多言。

　　主席台上，身为年级主任的赵中海转头看向祝靳渊，眼中露出关切，“你都准备好了吗？”

　　祝靳渊随意“嗯”了声。

　　见他已经做好准备，赵中海这才放心地将手中的话筒递给他。

　　祝靳渊接过话筒，抬起头来，面对台下众多同学的目光，心情异常复杂。

　　“大家好！我是高三(1)班的祝靳渊，在此，我要向台下的每一位表达深深的歉意，因为我的缘故，让大家都不得不陪着我一同站立在这里，我很抱歉。”

　　话毕，身姿挺拔的少年弯下腰去，郑重地朝着主席台下的师生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一瞬间，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命运好幽默，让爱的人都沉默」

　　近在咫尺，却又隔了万千沟壑。

　　他直起身子，贴近黑色的话筒。

　　此时，那张年轻帅气且充满朝气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淡然。

　　一阵充满磁性的嗓音从音箱中传出，瞬间传遍了整个宽阔的操场，也传到了梁眠耳中。

　　“我可以毫不掩饰地告诉大家，我并不后悔动手殴打那个人渣，我的检讨完毕，谢谢。”

　　话音刚落，弯腰又向着台下鞠了一躬，他将话筒放在台上，直起身，转身朝着台下走去。

　　原本寂静的操场，顿时掀起了一片哗然之声，谁都没有想到祝靳渊会在主席台上说这样一番话。

　　“太帅了！”孟卿扯着嗓子叫嚷着。

　　此时，梁眠静静地坐在一旁，目送着操场上逐渐散去的人群。

　　课间十分钟，孟卿拉着梁眠在阳台上晒太阳，倏地，她碰了碰梁眠的胳膊，“我去，陈浩这家伙居然还敢来上学？”

　　她伸手指向远处，示意梁眠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顺着孟卿手指的方向望去，走廊里一个男生正低着头，巴不得把自己的脑袋深埋进地里，躲避着其他人，快步走着。

　　姿态显得十分怯懦，像阴沟里的老鼠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与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形象大相径庭。

　　看到这一幕，梁眠脸上写着“为什么”三个大字，为什么不敢来上学？

　　“他这人最好面子，被祝靳渊摁在地上暴揍一顿，而且还是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他丢尽了脸，在他那帮小弟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孟卿双手抱胸，身子倚靠在阳台上，不屑道：“没本事，还硬要装逼。”

　　梁眠望着那个背影，喃喃自语道：“我见过他，上次我在外面，他过来骚扰我，好在后来有个男生及时出现帮了我。”

　　是傅韫忱，好巧，怎么会是他。

　　“他就那德行，你要是不给，他还会死缠烂打，尤其你跟他同校，他还会造黄谣来诋毁你，找女生孤立你，霸凌你，学校里有好多女生遭过他的毒手，”说到这，孟卿的脸色变得凝重，凑近梁眠的耳朵，刻意压低声音：“还有女生因为受不了，自杀了……”

　　听完孟卿的这番话，梁眠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微微弯曲下来，声音有些萎靡：“这样啊……”

　　语言变成杀人的软刀，割裂拼装的话语创造出颠倒的世界，肆意嘲谑掀起巨浪。
　　观望无知者挣扎着陷入深渊，人生在他们口中造谣，而无辜成为定罪的缘由。

　　“瞧，又跑了，”孟卿抬下巴，指向落荒而逃的郑浩，嗤笑道：“看样子，准是被逼着拿作业呢，我敢保证，到放寒假之前，你都见不到他人影儿。”

　　见梁眠沉默不语，只是望着郑浩离去的方向，孟卿收起笑容，换上严肃且认真的神情：“一个处分，换他消停一阵子，你觉得这笔买卖划不划算啊？”

　　不划算。

　　“我也不知道，”她稍作停顿后接着道：“但我想他应该觉得值吧。”

　　“他”指的是祝靳渊。

　　她知道，祝靳渊不是个易冲动行事的人，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嗯，我也是这么觉着，”孟卿赞同地点点头，伸手亲昵地搂住梁眠的肩膀，笑着催促道，“好啦，咱们别在这儿傻站着了，赶紧回班里去吧。”

　　天气晴和，高大的蓝楹树位立窗前，风吹叶片摇晃依稀可见几株紫色的小花。

　　坐着发呆许久，看日头在校园里一点一点偏移，落在三角梅上。

　　很容易在这样的时刻恍惚起来。

　　好像关于秋日的梦还未做完，又赶着奔赴下一个秋天。

　　实验楼的走廊里寂静无声，孟卿双手抱着一摞厚厚的英语教材，嘴里不停地发着牢骚：“咱们老班可真行啊，随便看到个人就抓过来指使干活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不忘用脚轻轻踢一下旁边的墙壁，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没事的，”走在一旁的梁眠轻声安慰道，她同样怀抱着一大叠教材，但却乐在其中：“就当是锻炼身体好了。”

　　听到这话，孟卿忍不住叹了口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教材，嘟囔起来：“也不知道这么多教材到底要搬多少趟才能搬完……”

　　“如果你觉得太累的话，可以歇歇，我来抱就好，”梁眠微微抿了抿嘴唇：“本来郑老师叫的就是我一个人。”

　　“嘿，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啊？我们可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话间，如果不是因为两只手都被占满了，真想腾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捏一把梁眠的小脸，好让她长点记性。

　　梁眠听后，转过头对着孟卿甜甜一笑，柔声应道：“嗯，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