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文字 ...

  •   生命始于文字,但死亡居于沉默。所以我们必须不断写作,叙述,自言自语地说出诗文和咒语,以这种方式暂时牵制住死亡。
      我拿起车上的望远镜看过去,渔民的脸上有一丝悲苦与焦灼——仿佛他们走向码头只是为了确认自己逝去的岁月是否都被困在了渔网中。
      这种哀伤,这颗被碾碎的心,
      这些海鸥和约恩尼汉堡
      大约两年前,阿里发来信息,与我和这个国家告别:“生活在小群体中,人会呼吸困难,那种沉闷感十分压抑,在窒息之前,我要离开这里。”一个离开的绝佳理由。想爱上冰岛,有时候你却不得不逃离。
      小群体的沉闷让人感到压迫,假如供氧不足,那就少思考,或是狭隘一些;你的世界观变得自私自利,因而愈加可耻。阿里是对的,我们的社会为沉闷所害。尽管高山给人以启发,巍然耸立,直入青云,在那里能寻找到氧气与新鲜视角,而我们却只能在草丛里荒废光阴。别误会——草丛很重要,它们是沉睡的狗,是这个国家的思想,是我们丢失的沉默。草丛是冰岛,阿里常常这样说,他在一周前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中又将此重复了一遍,并在里面加上了一句:“对草丛的怀念让我生不如死。丹麦人没有草丛,也没有高山,这简直不能原谅。”没有辽远的事物;只有约会和时间,或者一个微笑的表情。他的话让我明白他正在归途之中;过去他从未说得这样坦率过。阿里母亲一方的长辈都有些多愁善感,不过,大约从他六岁开始,抚养他的人变成了一个来自斯特兰迪尔的性情冷酷的男人和一个情绪多变的东部人。这种组合显然好不到哪里去;生活注定无法摆脱愁绪、没完没了的困境和烦闷不堪的夜晚。事实的确如此,后来发生的桩桩件件都是印证,尽管方式不同。这无法避免;一旦你提起笔,就不得不把故事讲完——这是首要诫命,也是基石。所以我明白,那个日期和时间说明他正在回家的路上;那天的那个时间他会在米涅斯荒原降落,我立刻回复了他,用我们年轻时用过的表情,尽管世界完全变了模样。接着我们会一起去喝从免税店里买来的酒。你打算住在哪儿?答案出乎意料:凯夫拉维克的飞行酒店。
      阿里关于回家的密码显而易见,也许并不需要专家解码,虽然两年前,临别之时,他话中的深意(“生活在小群体,人会呼吸困难”)对外人来说并不像对我一般容易理解,他真正想要表达的不外乎是:“我满怀忧伤,它正在碾碎我的心,摧毁着它。一个心如废墟的人活着有何意义?我要离开这里,拯救自己。”
      忧伤。
      或者,有什么在他、她,以及他们的三个孩子的生活里如此突然、如此意外、如此可怕地断裂了。或者,仿佛有什么东西如此突然又意外地断裂了。他的手臂像一声尖叫扫过餐桌,没有什么再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这是个麻烦的词组。
      阿里驱赶了自己。或者说,生活驱赶了他,日常生活中那些悬而未决的事,他不愿面对的事,还有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累积的微小细节,那样入神,我想,那样淡漠、那样懦弱,或许多少都有一些。先是他的手臂像一声尖叫扫过餐桌,不久之后,空虚随之而来,悔恨——一个包含了“花”和“匕首”两层意思的词——缓慢而笃定地填满一切。
      如今他回来了,在去往丹麦的两年后心碎地回来,严格地说,丹麦算不上是异国。
      燃烧的机油奋力抵抗着地心引力,这种力量将我们拉向它的表面,把月亮牢牢固定住,这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我们活着的每一秒,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都在感受,这个充满极端、失落、美与平凡的世界上的一切重要力量也同此理:爱、嫉妒、仇恨、灵感、贪婪、野心与同情。它们都是无形的,最敏感的仪表也无法测量,因而总被低估,在报告或会议记录里从不被提及。
      不知道假如我见了你,会吻你,还是杀了你。”耳边响起鲍勃·迪伦的歌,飞机已越过平坦的丹麦,取而代之的是大海。海洋永不安宁,和人类一样充满极端。后来,云挡住视线。有时候,我们在主动寻找痛苦、悔恨。接着一头扎入伤处。我们丧失了活力,存在变得越来越复杂,好像生活前所未有地难以应对。我们服用镇静剂、兴奋剂和止痛药以忍受日常生活。年年岁岁,我们的生活目标逐渐模糊,对生活的理解变得不明不白,我们的体重增加,神经却变得迟钝与疲惫,我们永远为无法满足的欲念所折磨。我们渴望解决办法,渴望明确,但没有时间、没有平和的心情、没有毅力去求索,反倒是心怀感激、毫不犹豫地走捷径,一口吞掉快餐,对床事仓促了之;无论什么,都能速战速决——我们生活在一个极速时代。自助手册向人们承诺更好的生活,更丰富的存在体验;十个戒酒的秘诀、减肥的秘诀、抵抗思念和恐惧的秘诀,十个生活秘诀,很少超过十个,因为我们几乎无法应付更多。十个,如同我们的手指,如同“十诫”。十个生活秘诀。他想,他真不该听这首混账的歌,在云与海之上,在十八块绿色岩石之上听,可他还是听了,四遍,五遍,下次和她见面时,究竟是吻她,还是杀了她。《疗愈伤心的十大秘诀》这本书里说,探索伤口是疗愈的唯一办法。阿里对这本书再熟悉不过了,他在丹麦出版这本书的公司里担任编辑,此书上市后前五个月的销量是十六万本,伤心的人太多——冰岛的报纸纷纷登出这个消息,以冰岛人典型的夸大自己成就的方式宣称:“冰岛出版商在丹麦图书市场上取得了胜利!”
      ——
      这些卑微的人呀,自己过得一地鸡毛,却见不得人间疾苦。
      人性中的善与恶,时而廉价,时而贵重,对美和丑的辨识常常也只在一念之间。
      不幸的人充满不幸,幸福的人也不过是在不幸里寻找着幸福。
      他们就如同这几棵樱树,一直就这么默默无闻地生活着,一次次被动地承接着岁月的风雨,只有承受,毫无选择。
      我意识到,关于死亡,我们所悲伤的,并非那个死去了的客观存在的□□,
      而是我们与这个鲜活的生命曾建立的一切情感连接,都将消散不见了。
      也不知道是具体的哪一天,总之,自某一天起,我和阿东就彻底失去了联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们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失去彼此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些曾在你生命中热烈走过的人,大都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去。
      一个一辈子都想抓住命运的女人,终于在死这件事上活了一把。
      人性能承受的痛苦有一条脆弱的底线,为了不被击垮,人的心灵会渐渐变得麻木,进而对痛苦产生一种迎合、一种信仰、一种崇拜。命运能让她活下来,她便不胜感激。
      时间最是无情,它让痛苦的人生出麻木;时间却也有情,它陪脆弱的心长出勇敢。
      佩秋心里想,这医院磕头的声响,怎么就比坟墓还要多。
      “傻丫头,你不要总是看到安安的残疾,”婆婆摸着她的头发,“每个小孩都是带着自己的命运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母亲的肚子只是生命轮回的壳。”
      ——
      太阳也无法阻止它,“彩虹和爱”这样美丽的词显然也不行;它们都没用,最好全被扔进垃圾桶——一切始于死亡。
      我们拥有很多:上帝、祷告、音乐、技术、科学、每日新发现、尖端手机、高能望远镜,可突然有人死去,什么都没留下,你找寻上帝,向他求救,一把抓住失落,抓住他的咖啡杯,抓住仍缠着她头发的梳子,紧紧抓住,如同抓住安慰,抓住魔力,抓住眼泪,抓住那一去不复返的事物。还有什么可说的?也许没了,生命令人费解,毫不公平,但无论怎样仍要拥有一次,无法逃避,你知道没有别的路,生命是唯一的确切,是无价之宝,也是无用的垃圾。生命之后再无他物。然而一切始于死亡。
      不,这话不对,因为死亡是终点,让我们静默,在我们写了一半的时候夺去我们的笔,关掉电脑,让太阳消失,让天空焚烧,死亡是无用的化身,我们必须坚决阻止它的到来,绝不允许。死亡是上帝的谬误,也许是上帝正当绝望时,将冷酷与懊悔融为一体创造出来的,仿佛他耐心的造物游戏不再管用。然而,每个死亡都孕育出新的生命——
      ——
      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变得可疑。
      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
      谁又能把这世界想个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说的。你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你也可以为消灭种种苦难而奋斗,并为此享有崇高与骄傲,但只要你再多想一步你就会坠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我常梦想着在人间彻底消灭残疾,但可以相信,那时将由患病者代替残疾人去承担同样的苦难。如果能够把疾病也全数消灭,那么这份苦难又将由(比如说)相貌丑陋的人去承担了。就算我们连丑陋,连愚昧和卑鄙和一切我们所不喜欢的事物和行为,也都可以统统消灭掉,所有的人都一样健康、漂亮、聪慧、高尚,结果会怎样呢?怕是人间的剧目就全要收场了,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潭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
      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
      于是就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
      设若智慧或悟性可以引领我们去找到救赎之路,难道所有的人都能够获得这样的智慧和悟性吗?
      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
      ·
      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满园子都是草木竞相生长弄出的响动,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片刻不息。”这都是真实的记录,园子荒芜但并不衰败。
      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
      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能够一次性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所以,十五年了,我还是总得到那古园里去,去它的老树下或荒草边或颓墙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纷乱的思绪,去窥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譬如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譬如在园中最为落寞的时间,一群雨燕便出来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总让人猜想他们是谁,曾在哪儿做过些什么,然后又都到哪儿去了;譬如那些苍黑的古柏,你忧郁的时候它们镇静地站在那儿,你欣喜的时候它们依然镇静地站在那儿,它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又没了你的时候;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
      如果以一天中的时间来对应四季,当然春天是早晨,夏天是中午,秋天是黄昏,冬天是夜晚。如果以乐器来对应四季,我想春天应该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要是以这园子里的声响来对应四季呢?那么,春天是祭坛上空漂浮着的鸽子的哨音,夏天是冗长的蝉歌和杨树叶子哗啦啦地对蝉歌的取笑,秋天是古殿檐头的风铃响,冬天是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以园中的景物对应四季,春天是一径时而苍白时而黑润的小路,时而明朗时而阴晦的天上摇荡着串串杨花;夏天是一条条耀眼而灼人的石凳,或阴凉而爬满了青苔的石阶,阶下有果皮,阶上有半张被坐皱的报纸;秋天是一座青铜的大钟,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曾丢弃着一座很大的铜钟,铜钟与这园子一般年纪,浑身挂满绿锈,文字已不清晰;冬天,是林中空地上几只羽毛蓬松的老麻雀。以心绪对应四季呢?春天是卧病的季节,否则人们不易发觉春天的残忍与渴望;夏天,情人们应该在这个季节里失恋,不然就似乎对不起爱情;秋天是从外面买一棵盆花回家的时候,把花搁在阔别了的家中,并且打开窗户把阳光也放进屋里,慢慢回忆慢慢整理一些发过霉的东西;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一些并不发出的信。还可以用艺术形式对应四季,这样春天就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以梦呢?以梦对应四季呢?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因为这园子,我常感恩于自己的命运。
      我甚至现在就能清楚地看见,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这么多年我在这园里坐着,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候恓惶落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又迷茫。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吗要写作。
      你说,你看穿了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便决定活下去试试?是的,至少这是很关键的因素。为什么要活下去试试呢?好像仅仅是因为不甘心,机会难得,不试白不试,腿反正是完了,一切仿佛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试一试不会额外再有什么损失。说不定倒有额外的好处呢是不是?我说过,这一来我轻松多了,自由多了。
      恐慌日甚一日,随时可能完蛋的感觉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个世界的好。可你并没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可是不必着急的事并不证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总是决定活下来,这说明什么?是的,我还是想活。人为什么活着?因为人想活着,说到底是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欲望。
      ——
      我只想讲个故事,没有任何别的目的。我既不渴望成功,也不渴望名气或金钱。这不难,大部分男男女女都不想要这些,并不是真心想要。更棒的是,我也不想要爱情。我年轻时,有些女人告诉我,她们爱我的长睫毛,我欣然接受。然后是我的风趣,然后是我的权力和金钱,然后是我的才干,然后是我的心灵——够深刻吧。好吧,这些我都能搞定。唯一会让我害怕的女人,是真心爱着我这个人本身的。我早已想好对付她的计策。我备好了毒药、匕首,还有洞穴里的幽暗坟墓去埋葬她。我决不能让她活下来,特别是如果她能身体忠诚、从不撒谎,并永远都把我置于其他一切之上。
      啊,你琢磨着我对女人真是满腹抱怨,但我一点儿也不恨她们,她们最后一定会变得比男人更好,你会看到的。但真相是,只有女人才能真正令我痛苦。我还在摇篮里时,她们就开始这么做了。大部分男人跟我一样,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在此刻,自己跟他们没什么不同,都是无可救药的赌徒,为赌博而赌博,只有输个精光才算完。就好像战争中的英雄必须死。只要是赌徒,我就能证明他会输,只要是英雄,我就能证明他得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