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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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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了,程映溪却还不想回家。时间还早,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平日里这样的时候她早已经吃过晚饭开始在电脑前埋头工作了,不工作也是在看书,也只有工作和看书可以使她暂时忘掉夜的孤独与漫长,真正做到心无杂念,因此她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工作和读书,不分昼夜,只要她醒着。只是今天因听凌致远说了那些话,她感到有点累,因此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歇歇。又想起这几天晚上小娅都不在,有演出,去唱京剧了,她便突然之间很想去听听女儿唱戏。她看了看表,六点半,离演出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应该还有时间赶过去。她犹豫着,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去,又往马路上望了望,看见正好有辆出租车驶过来,于是连忙扬了扬手,司机刷地一下把车停到程映溪的身边。见车子停了过来,程映溪不再犹豫,拉开车门上了车。
“请问去哪里?”司机扭头问道。
“去玲珑戏院。”
“是中正街的那个玲珑戏院吗?”
“不是正好在中正街上,不过离中正街很近!知道怎么走吗?”
“知道,不就是佳美购物中心西边儿,那儿有条小巷,叫九帽巷,玲珑戏院不就在那条巷子里嘛。好些个京剧票友都去那儿玩票,我们家邻居里就有一个,常去那儿演出,不为赚钱,就为过瘾。不过,我不喜欢听京剧,咿咿呀呀地,着不起那急。我好几次开车打那儿过,门口儿总是一堆一堆的人,就是从来没进去过,不知道里面什么样儿。”
“是个小戏院,内部的设计跟古代的戏楼很像,据说就是从旧时的戏楼改建的,保留了原来的建筑格局,装修也是复古的,很精致,戏院的风格和名字挺相符的。”
“您也是京剧票友吧,去那儿唱京戏的吧?一看您这气质就像是会唱两口的。”
“我不会唱,我是去听我女儿唱!”
“哦…….这样啊!”司机大概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很没面子,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而是启动了汽车。车子很快滑入了川流不息的车河之中,冬日的冷空气在车窗上凝结成细小的水滴,使得车窗被一层淡淡的薄雾样的东西蒙着,程映溪透过窗子往街上望去,满街的璀璨灯火被隔在了雾蒙蒙窗外,使得那些灯火又添了一重朦胧的色调与迷幻的味道。这色调与味道不禁令程映溪又陷入沉思之中,隐约的耳畔竟似又传来了京胡的声响。那声响似乎就在窗外,忽高忽低,尖细缠绕,似收得很紧,又清脆高昂,如金属铿锵。而女儿的裘派花脸唱腔也似在这隐约的京胡的音韵中徐徐展开:“我魏绛闻此言如梦方醒,却原(呐)来这内中还有隐情。公孙兄为救孤丧了性命,老程婴为救孤你舍了亲生。似这样大义人理当尊敬,反落得晋国上下留骂名。到如今我却用皮鞭拷打,实实地老迈昏庸我不知情(呐)………………望先生休怪我一(呀)时懵懂,你好比苍松翠柏万古长青。”这天籁之声在这冬夜里流淌,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天边传来;又似随夜风,向更远更远的天边飘去,这声音这韵味竟让她无限眷恋起来。记得当年她全然不懂京剧,和开车的司机师傅一样,她曾经也是嫌京剧节奏太慢非常不喜欢的,可是自从女儿学会了唱京剧,并且听女儿实实地在台上唱了一场之后,她对京剧的感情全然变了。如今即便在不听戏的时候,京剧的那种声音和韵味却仍可常留在她的耳际,如悲凉,似激亢,意哀怨,情怅怅,令她竟至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来。
说起小娅学唱京剧的事,直到今天她仍然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是无论有多不可思议,小娅都已经不折不扣地把结果摆在了她的面前。从小到大,小娅学过许许多多的才艺,却没有一样是她逼迫她学的,都是她自己主动要求学的。别人家的小孩都害怕学东西,都是被父母亲逼着才学,不管学什么都当做是负担,小娅呢,却正好相反,什么都要学。由于小娅想学的东西实在太多,她怕她累着,有时候甚至不得不尝试着劝她少学几样,只是女儿坚持要学,她自然不能勉强她放弃。幸而这孩子聪明,无论学什么准是学一样通一样,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叹为观止。对于女儿为什么会对那么多东西感兴趣,为什么总是不停地学这学那,做为大学教授的她也不明所以。她只知道这是不能完全用好奇心上进心之类做解释的,可是除了好奇心上进心,她也想不出什么别的缘由来。还有一件事,她也糊涂,就是女儿无论学了什么才艺,都只秘密地装在身上,从不在众人面前展示。在学校时,无论举办什么活动她都从未到台上去唱一首歌,弹一支曲子,或是跳一支舞。她的老师和同学全都不知道她是如此多才多艺的女孩儿,反以为她除了学习成绩出众长得漂亮以外什么都不会,而事实上左小娅是精通很多东西的。连程映溪也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不愿意展示她的才艺,更不明白即不愿展示为什么还要学,不但要学,还要学通,学好。不过程映溪也并不强迫自己明白,对于女儿的愿望和决定,她尽量做到理解,不能做到理解也会尽量做到支持,连支持也做不到的,她至少不会阻拦。
虽说小娅一向不喜欢在人前展示才艺,但有一样却是例外,那就是唱京剧。长到这么大,左小娅没有在学会之后就严严实实藏起来的才艺只有京剧,虽然她仍然不在认识她的人跟前唱,但是她却会唱给那些不认识她的人听,她还会经常参加一些小剧场和小戏院的京剧剧目的演出。因此京剧比起左小娅的其他的才艺来,总算是幸运的,因为起码它是出了头的。
程映溪也不知道女儿是怎样喜欢上京剧的,她只记得小娅十五岁生日那天,她问她,有什么愿望吗?可以提出来,她会帮她实现。她笑着跟她说她要用课余时间学京剧,她听了竟呆了半晌没有反应。小娅便追着问她学京剧是不是不行,她说不是不行,只是觉得有点儿意外,因为很少有小孩子喜欢京剧的。她又问她想学唱什么角儿,她说要学唱花脸,她听了便又呆住了,再说不出话来。
送女儿去戏曲班报名的时候,她以为她会改变主意,可小娅还是坚持报了学唱花脸。即便如此,程映溪仍然以为她不会坚持到底,尽管在这之前她坚持学会了不少很难学的才艺,然而京剧花脸是完全不同的,京剧花脸的脸谱虽说有很丰富的艺术性,但毕竟和小女孩儿爱美的心理极不相符。还有,花脸很难唱,以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怎么会学得像?却没想到,小娅高考后的那个夏天,她去戏曲班听她唱戏。她在后台看到小娅自己给自己很用心地钩脸,勾描的技艺细腻娴熟,她真是吃了一惊。演出时听她唱得极好,声音浑厚响亮,字吐得很清很准,收得也好。在台上的腰腿功夫,花脸的走步,转场,起霸,走边,竟似个专业的京剧花脸演员了,若不是她的身子骨到底纤巧,她根本认不出那个在台上唱念做的花脸演员就是自己的女儿。那一刻程映溪的心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说不上是喜悦,幸福还是难过辛酸。她甚至不知道小娅是怎么做到的,以她今日的成绩不经过艰苦的付出是做不到的,她只记得女儿一有空就往戏曲班跑,可是她似乎完全没有看见那个过程,那个女儿如何努力的过程。
小娅初学京剧时学的是大花脸,也就是铜锤花脸,是净行里的正净。因为正净以唱工为主,所以小娅学了一阵子,便觉得只学大花不过瘾,于是又去兼学架子花。架子花在净行里面属于副净,以工架、念白、表演为主,当然也得有点唱工基础。比如《连环套•盗御马》,前半截《连环套•坐寨》是重唱工的,《盗御马》是工架与唱工并重的,最后《拜山》一折又是念白与工架并重的。所以演架子花的人,既要有很深厚的武功底子,又要善于表演,善于念白,还要能唱,并要有优美的工架。一个优秀的架子花脸,实际上应该是个全材的花脸。当然这些东西程映溪原也是一窍不通的,她平时不怎么喜欢听京戏,嫌节奏太慢,自然了解得也很少。她所知道的所有有关京剧的知识都是自小娅学唱京剧后一点一点慢慢讲给她听的,否则她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京剧的花脸竟也有这么多的门道和讲究。
记得小娅跟她说她要兼学架子花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把女儿的话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开玩笑的。想一个女孩儿家,能唱铜锤已经不错了,学架子花实在是胡闹。俗话说得好,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以架子花对演员的要求,小娅如何能够做到呢?可是几年以后,当她看见小娅在台上有板有眼地唱《连环套》,一个率真,磊落,又自负的绿林好汉窦尔墩竟被她演得有模有样,而她柔中有刚,韵味醇厚,张弛有致,气势雄浑的唱腔更是颇得裘派的韵味,她便不禁瞠目结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