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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锋刃端 ...


  •   云岭地带因日光强烈,林中又多蚊虫,到户外戴斗笠披面纱实为平常。一打眼去,轿中周璐俨然成了实打实的当地女子,倒是一旁护卫的张求廖青,穿着不太合身的单衫短打,臂腿各露着一截略显白皙的皮肤,看着突兀。

      齐海晟跟上,打量一番廖青:“让你们低调些,扮成本地人的样子,你这幅尊荣是怕不够显眼?”

      廖青表示已然尽力了:“我们这身量,要扮正宗本地人,得先锯下半截腿去。”

      一语说得连带轿中周璐,几人都笑起。

      周璐自到迈州后第二日,便不顾付太守一干劝挽,直来到云岭脚下准备穿岭进孟。正处岭下战地的经略安抚使薛义彤闻之亦来阻拦,痛陈岭中酣战形势,劝待战局缓缓再寻机入孟。

      周璐本来打算留守岭下观望,不料好巧不巧,公主下榻营宿当晚竟被敌贼偷袭!幸而廖青等一干顶尖护卫训练有素,警醒敏觉,保得周璐无恙。

      如此一闹,薛义彤更不敢多留周璐在军中一刻,半请半迫,派重卫跟随,又将公主赶回迈州等候。周璐形势所迫,不得不迂回先退,却留下齐海晟与管临在岭中待命,探探当地状况与薛义彤麾下定远军的虚实。

      这一等便是大半月。岭中周瑶终于递出讯息,言之凿凿要冒战火亲自来迎接皇妹。齐海晟在岭下安排布置,更传信令廖青一行轻装乔扮,护送周璐再度前来。

      来至一排提前备好森严防备的林中竹屋,安全起见须在此陋室对付一夜,周璐于此并未在意,下轿进堂,寒暄免去,直向齐海晟和管临交换分头行事以来各自讯息。

      “岭中近日如何?”

      “带死不活,”齐海晟回道,“从没见过这种打法,两边皆是消极抵抗,定远军守着岭东,光是虚张声势不见推进。夷军守着岭西,只派零星几队不时骚扰,即便得了手也不趁势出击。”

      “按薛义彤的道理是?”

      “薛经略还是老说法,前时三番出击,皆遭夷兵埋伏反杀,大受折损,如今兵力只够御守,待勘探清岭中地势,并请朝廷增兵,才可再做攻取。”

      “一而再再而三请求增兵,”周璐低沉一声哼出,“这云岭难不成是个食人洞?”

      拥兵在外,总难免遭后方猜忌,齐海晟出身武将之家,自然懂得周璐代朝廷所患,直将所疑如实道出:“臣翻查近一年战役记录,发觉所报死伤几乎全部出自薛经略所调配统领的禁军,只偶尔零星几个出自厢军,这可有些离谱。”

      周璐想想道:“迈州付寅也曾说起,本地厢军虽训练素质不及禁军,但因适应云岭地形气候,真上场用起来倒是一个顶仨。”

      “一个顶仨?”齐海晟冷笑,谁人比步帅之子更清楚朝廷重金训养的禁军实力?

      周璐听他态度,知这死伤数据上想必可寻得漏洞,心下正度着如何取证应对,抬眼见一旁管临若有所思,征问道:“管录事,你有何所见?”

      “禀公主,”管临回复,“臣等这些日在军营中探访,得知厢军多召自附近村落、孟地与迈州养济院、流民,极少数来自外乡。才前与齐将军在清和村亦闻得,云岭两侧村落汉夷两族往来频繁,交融甚密,如此已延绵数代。汉夷两边军士多有沾亲带故,平日言谈讲起更是只闻熟知,不见敌意。倒是外调来的禁军,天南海北的汉家子弟,与本地将士无论夷汉,皆无瓜葛。”

      “你意思是,”周璐思忖来,“夷兵与厢军只是摆摆样子假打,对外来的禁军才往死里下狠手。”

      齐海晟不以为然:“上战场就是拼你死我活,赖对方下狠手也算败仗理由?倒是我听军中多有抱怨,岭中条件艰苦,军粮改米换粟,马吃的是干草杂饲,方方面面都劣于往时,这军饷上恐怕大有文章。”

      周璐冷冷总结:“定远军带得高明,仗仗打不赢,粮粮不够吃。”

      “臣还发觉一处奇异,”管临从怀中抽出一页残纸,递给周璐,“此为营中捡到的一张告示,臣找懂夷文的村人看过,非乃机密,不过是一张公贴的赏罚通告——只是不解,定远军中绝大多为汉人,为何公告竟用夷文写就?”

      周璐接过一看,以她对夷文粗通,大略看得出上面列着几等兵士某某,因犯何例,罚几月军饷云云。周璐看着一排名字揣测道:“是因被赏罚兵士为夷族,不识汉字?”

      管临摇头:“臣听说军中汉兵,人人皆另有个夷语名字,起初不过是刚来此地乱取唤着新鲜逗趣,后来将领令各人都自命个夷名上报整编,甚为正式。”

      “这就没什么道理了,”周璐费解,“堂堂汉人,起什么夷族名字?这还是我汉家军队,战场没打出个分晓,自己倒先忘祖去姓起来!”

      “这军中怪事忒多,”齐海晟接道,“汉夷之间不清不楚,冲锋陷阵在最前头的都是当地老相识,能真刀真枪打起来才怪。”

      周璐思索片刻,命道:“裴志端还留在迈州躲清闲,传他立即来云岭,想法查查薛义彤的账目,更要给我好好探一探,这假借夷语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动作。”

      “是!”

      “近几次往来间路上见到不少夷人,两族百姓间似乎并无仇意,倒是皆为战乱叫苦。”周璐叹道,“我听闻百姓仍寻常可出入云岭,是有官道外的他路?”

      齐海晟回:“有。两头有不成文契约,岭间百姓必要往来,可由各村里正文书担保,经哨岗检验后出入。云岭间日常走动的都是些当地农夫小儿、行脚商贩,与两侧哨岗都熟识,山岭也翻得轻车熟路。公主若想给亲王带话进去,借此路没准更快。”

      周璐摇摇头:“不必他人带。明日我们便由此路进岭。”

      齐海晟与管临皆感意外,齐消化半晌才道:“定远军守的这侧还好说,只是路难走些,到那头夷地怕是蒙混不过。”

      “蒙混不过只得硬闯,”周璐语气淡淡,却透着筹谋已久,“我等先作本地乡民装扮,能混便混,混不得再见机行事。”

      “要么派我等先去,”齐海晟仍试图劝阻,硬闯云岭拍着良心说,他个人没有半点畏惧,但是公主要亲自出马,这风险责任之重可不是拍两下良心便能承下的,情急之下见砖就搬道,“想是薛经略那边也难……”

      “我意已决,”周璐简言打断,“今即向薛义彤报备,我欲明日遣人进孟,同时令他拨人马来护我回迈州。明日一早,你二人加廖青、张求,伴我乔装入岭。留下启荣扮作我,由刘莫引领着薛派来的守卫,同回迈州。”

      “启荣?”

      众人目光齐齐看向周璐身后原本细皮嫩肉,这些日颠簸下来也越发灰头土脸的小内侍。

      “没错,”周璐转身微微笑道,“他扮我倒有经验得很,是不是啊?”

      启荣不见领命自得,只有一脸忧心焦虑,迎着周璐的夸赞皱眉道:“主子,别的不说,您把小的扔这儿,谁伺候起居,谁服侍寝食?把您交这些个糙汉手上,让小的怎么放心!不行,小的留不得,也要同主子一道。”

      “糙汉”们被鄙视得面面相觑,周璐却温和哄道:“本公主有手有脚,没你还活不成啦?少废话,明儿把帷帽给我带好,嗓音给我扮上,露出一丝马脚,回来揭你皮。”

      齐海晟等见周璐已如此设计周全,也深谙她的脾气和进岭的急迫与决心,知阻拦无用,便由着她的思路,步步推想计划细节。

      合议后各人领命自去,周璐却将正欲同出的管临唤住:“管录事,留一步。”

      旁人见要私谈,除启荣外皆各自识相去了,只管临回身等令。

      周璐起身在简陋的竹屋里东摸摸西看看,半天才摇了下头,淡淡道:“倒也无大事。只是前日在迈州收到炎京诸多新讯,有件关乎你的家事,想是应令你及时知晓。”

      “我的家事?”

      “令甥肖子平与董府千金上月已经完婚,给管录事道声喜罢。”

      “完婚?”这速度未免太快,管临丝毫未掩饰脸上惊异,“……没想到。”

      “董季娥雷厉风行,如意郎君一出手便中,”周璐意味深长盯着管临表情,“管录事自此也是相国家的姻亲了,可喜可贺。”

      管临心情骤乱……是啊,子平自此成了董家的乘龙快婿,闹不好董峻漳的孙女还要随喊他一声舅舅,这都是谁跟谁。

      可曾经初闻时那种惊异和难以接受,此刻知晓成真却反而淡却许多。出行四五个月来,似乎许多现实事都被山川河流挤去脑后了,炎京短暂所历在心中逐渐失真模糊,那巍巍皇城,那繁华市井,那达官显贵盘根错节,想起竟觉恍若隔世。炎京本来就是一个虚空的存在,那里不是故乡,也找不到故人,毫无意义。

      “人各有命,境遇天定罢。”

      周璐未料管临惊愕半天最后叹出这么一句,语气沧桑,竟听出几分遁世感,不得不又补上一条“好消息”道:“亲事匆忙也罢了,奇的是贵甥新郎官才出了婚期便请命外任松洪县,将新娘子一个独抛在京中,此举倒更引人议论。”

      管临没太意外,肖子平早说要年后自请外任,董家对这潜力新婿也必是助力帮擢,自此便是同荣同损的一家人,子平的青云志可得尽情舒展了。从此各居其职,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也罢。

      “董……”管临尚不习惯,微微一顿,“董氏,竟未同行?”

      “董大小姐我了解得很,”周璐笑道,“普天之下,炎京以外皆是穷山恶水。想不到嫁了人也本色不改,竟是死守在娘家地盘。”

      管临听周璐语带调侃,知她二人闺密之谊未必深笃。想来也是,周璐虽贵为公主,这一路逾山越岭,从未抱怨一声疲累;遇事更是思虑周密,决策果断,其心思眼界与能力,皆非一般女儿可相比肩媲美。今涉险在即,仍不见紧张踌躇,倒有心思在此八卦炎京轶事,谈笑风生。

      为一日臣,尽一日责,远的纠葛日后再理,眼下关坎成败还难说,管临倒反替周璐忧心:“公主,明日进岭一事,可再斟酌?”

      周璐今日已受够了各方劝阻,此刻却独有耐心,与管临探讨道:“你有何顾虑?”

      管临神色慎重,“依臣来此所感,夷地并非有意与炎朝为敌,万一身份暴露也未必敢为难公主。反而是孟地,亲王态度扑朔迷离,公主孤身前往,还需三思。”

      “你是担心周瑶有反意,我此去是主动人质上门。”周璐直将语意捅破。

      管临微微垂首。

      看不见神情的纱后传出一声似勇若涩的笑音:“大炎周氏甚么都缺,唯独不缺公主。周瑶若指望扣住一个没权没势的长公主来要挟朝廷,那怕是高估了炎京的尊亲爱幼。”

      “即便是万一,”周璐漫无目的抬起袖,轻拂过粗结竹桌上淡淡的山间水气,“若这亲王兄诚心邀我在此长居,倒还是我这个病秧子的造化了。”

      管临闻之一抿唇,眼角闪过一抹感佩:“臣等定竭力护随公主入岭、出岭!”

      周璐点点头:“去罢。”

      管临转身出门,启荣却从身后急追到堂外。

      “管录事,等一等。”

      启荣将停住回身的管临上下打量,痛心疾首道:“我见几个糙汉中只你还勉强像个细心的,这一路你代将主子日常照顾好,若出任何差错,唯你是问。”

      管临既为他主仆情谊感动,又有些好笑,此行职责所在,公主若有三长两短,谁不来“是问”?自然应下。

      启荣见管临应得随便,不如他期待得那般郑重其事,竟瞬间忧色更重,咬牙切齿,“你莫负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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