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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决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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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街,冷风呼啸。
萧稚子一吸鼻子,冷不防吸进去一口北风,冷空气在她的肺里转了一圈,险些没把肺管子给冻住,她跺了跺被冻麻的脚,再一次劝说身旁的人:“孟宁,咱们回去吧,好冷。”
孟宁坐在一张小马札上,无动于衷:“你自己回去吧,不用陪我。”
“唉。”
萧稚子叹了声气,蹲在她脚边。
“何必呢?你看这么冷的天,根本没人来找你画画,就算有,也挣不了几个钱,你看你,脸那么红,是不是发烧了?”
孟宁不发一言,自从上次去了昌州,她就再没回杭州,而是回了南市,在步行街摆摊,给人画素描肖像。
正如萧稚子所言,这么冷的天,根本没人愿意上街,坐二十分钟买一幅素描,卖也卖不了多少钱,二十块一张,连顿饭钱都不够。
她做这些也并非是为了挣钱,而是在和秦立赌气。
现在马上要艺考,别的考生都在熬夜画画,趁最后一点时间查漏补缺,她却连人也找不着,缺了一个月的课。
杭州画室的老师找不到人,一个电话打去了秦立那里。
秦立这才知道,她回了南市,还是在步行街摆摊卖画,人都要气疯了,连夜坐火车回了南市,要抓她回杭州。
没想到孟宁见了他,半点也不惊慌,很淡定地表示,要和他谈判。
谈吧,那就谈。
秦立在桌边坐下,两人开诚布公地谈,孟宁说,回杭州可以,要求是他辞职,回学校复读,她立刻就回画室,秦立当然不同意,两人谈崩,勒令她马上回杭州。
孟宁再一次显示了她的倔脾气,死都不去,天天背了画架上街,谁劝也不听。
他花十万块钱,是让她去街头卖画的吗?
秦立一气之下,不想管她了,但他也不回昌州,两人虽住在一个屋檐下,可谁也不理谁,就这样闹着别扭,冷战了十几天。
兄妹两个一起生活多年,虽然也冷战过,大部分时候是孟宁在生气,可她气来得快,消失地也快,短不过数小时,长不过三天,最长的那一次,也就是秦立说要送她去北京那次了,那也只有一星期,这一次的冷战旷日持久,已经超过了历史最高纪录。
可她知道,她不能妥协,直到秦立答应她的要求。
现在正是漫天飞雪的一月份,天非常的冷,她没戴手套,手指已经被冻麻木了。
她拢起手掌,往里呵了口热气,搓手时,看见秦立穿着一件长及小腿的黑棉服,正顶着风,大步朝她走来,身后跟着狗腿子董回归和郝帅。
隔老远,孟宁都能看清他冷冰冰的神色,有几分生人勿近的意思。
她立刻看向萧稚子,目光中含着谴责。
萧稚子后退几步,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很明显就是她通的风报的信。
转眼间,秦立已经走到了她们跟前。
“回去。”
腔调冷冷地,像含了块儿冰坨子。
“我不。”
孟宁倔强地别过头。
秦立并不跟她废话,直接上手收拾东西,她的画架被折叠了起来,画笔也被收进书包里。
他手快,力气又大,孟宁怎么也拦他不住,气得泪眼汪汪,干脆坐在小马扎上,不管不顾地说:“你收吧,你收了我也不走,我就坐在这儿,除非你把我打晕,我就是不走!”
秦立冷笑:“你以为我做不到?”
两个人互相瞪着,谁也不服输,董回归看不过去,出来打圆场:“小柠檬,你就听点儿话吧,别气咱哥了,立哥知道你发烧,马上就赶过来了,这么冷的天,室外是人待的地方吗?你干什么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折磨你还是折磨你哥呢?”
“我没烧。”
秦立抓住她的手,摸上她的额头,面无表情地说:“你自己试试,烫不烫?”
孟宁不说话,两颊烧得彤红,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大孩子。
他一时又心软了,耐着性子问她:“要怎么才肯回去?”
孟宁重新抬起头,双眼才被泪水洗过,亮晶晶的。
“你去复读。”
又是这句,秦立感到头疼:“你为什么非要我去复读?”
“你要去高考,”孟宁心中一酸,泪水又决了堤,哽咽道,“哥,你不该是这样的,你应该去上大学。”
“现在没有学校收复读生。”
孟宁精神一振,立即说:“有的,我都打听过了,二中还有个复读班,虽然这个学校不怎么好,但以你的成绩,他们一定会收的。”
“只要我去复读,你就回杭州,对吧?”
“对。”
“要说到做到。”
“当然。”
秦立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判定她说的真话假话,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下定决心,说:“行,我去复读。”
孟宁愣了,她本以为,以她哥的脾气,她还要跟他斗争个几天,没想到胜利来得这么突然,只要发一场烧就行了。
她惊喜地不敢置信,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秦立的脸又黑下来,扯下自己的围巾,把她像个木乃伊似的包起来,最后背着她的画架书包,把她夹到腋下。
“走,回家。”
这日过后,孟宁果然患了重感冒,高烧到快40度,去医院挂了几瓶水才好。
她生病有一个特点,就是拖拉,无论大病小病,得拖个十天半个月才会好全,退烧后,又鼻聋耳塞了好一阵,直到回杭州时也没好,每天坐在画架前,手边除了颜料铅笔,还要备一卷卫生纸,整个画室都能听到她时不时擤鼻涕的声音。
统考之后,她回了学校,要开始冲刺文化课了,秦立也在二中上复读班,二中与七中不顺路,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两个人每天一起出门,晚上就只能各自回来。
她每天忙得睡觉的工夫也没有,不是在背单词,就是在刷题,之前因为要准备艺考,欠下的功课实在太多了,如果要考上清美或者央美,文化分也不能太低。
秦立会在晚自习回来后,做点夜宵,顺便帮她补习。
孟宁的数学是没救了,华罗庚在世也教她不会,只能放弃这一科,转攻英语和文综,尤其是文综,无非也是靠死记硬背。
只是秦立看不惯孟宁背书的方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今天背的明天就忘了,没有系统性,因此特意去郝帅家,借来了他以前的笔记,让孟宁照着提纲背,这样一来,背书效率果然提高了许多。
就这样和谐生活了个把月,孟宁不知怎么的,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想法,她应该去二中看看,也许是因为秦立有前科,瞒了她快两年。
两年啊,她都没发现,因为她以前实在太信任他了。
可是现在,秦立的信誉在她这里打了个折扣,虽然他每天背着书包早出晚归,回来也跟她一起复习、做题,可谁知道这不是假象呢?
她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终于在一个晚自习,她逃课去了二中,打听来的结果没有太出她的意外。
复读班教室里没有秦立,找学生一问,说他们班根本没有一个叫秦立的。
秦立又辍学了。
孟宁以为自己会很愤怒,因为秦立再次骗了她,但那一刻,她只是很平静,就好像早就料到了会这样,内心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无力。
她表现得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第二天清晨,没去学校,而是偷偷尾随她哥,一路看着他下公交,走进了一家大润发。
孟宁在原地站了有半个钟头,本想思索个对策再进去,但头脑里只是一团乱麻,再待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她进了超市。
没想到,秦立看见她,居然半点都没有惊讶。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还是他先开口:“你怎么没去学校?”
孟宁的火噌地一下,被这句话挑了起来,她瞪着秦立:“你问我怎么没去学校,那你自己呢?”
“我请了假。”
“你还在撒谎,哥,我去学校问过了,二中没你这号人,你根本就没去复读!”
秦立没打算否认,被拆穿了,他也神情淡淡的:“对,我是没去。”
看着他这么云淡风轻的样子,孟宁是真的感到无力了。
事实上,无论她摆出怎样的架势,都没有用,秦立以不变应万变,他长她几岁,多吃的那几年饭不是白吃的,她在他面前一定稚嫩得跟个小朋友似的,他都没打算用高明点的计俩对付她,撒谎就足够应付了。
“你……”
她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人打断,有顾客要来买单,她只好先站去一旁,看着秦立忙活。
接下来,她有好几次想说话,都没有赶上时机,清早的超市已经相当热闹,全是来买菜的大爷大妈,排成一条长龙似的队伍,准备买单。
秦立穿着超市发的红马甲,头上戴了一顶帽子,神情专注,将商品一件件地用扫码枪扫了,收银找零。
孟宁看着这样的他,忽然觉得很悲哀,像她哥这么聪明的人,就该坐在教室里学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穿一件可笑的红马甲,站在超市里收银。
他不该活得如此平庸。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竟然走上前去,把秦立手里的扫码枪抽出来,往旁边一扔。
砰地一声响,排队买单的老头儿老太太被吓得够呛,全都闭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秦立也震惊地睁大眼睛:“你疯了?”
孟宁抓住他的手,毫不退缩地望着他:“你跟我走,去学校。”
“不去。”
他扔开她的手,捡起一旁的扫码枪,确认没有摔出问题后,重新扫描商品。
孟宁急得眼泪直掉,转到他面前。
“为什么不去?”
“你快点去学校上课,我现在很忙,没空理你。”
“你不去,我也不去,我跟你一起上班。”
她打定主意,果然和他一起站在收银台后,秦立没理她,对买单的老大爷说:“36元,谢谢。”
大爷瞅瞅他,又瞅瞅孟宁,愣是没敢吱声儿。
秦立无奈地瞥孟宁一眼:“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学校?”
“没钱。”
“什……”
孟宁愣了,秦立平静地望她一眼:“你知道读复读班要多少钱么?现在学期已经过了一半,你知道插班进去,又要多少钱?家里现在的存款,有多少你清楚么?”
不知道,也不清楚,她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
孟宁的脸似火烧一样,迅速地涨红了,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既为她的无知,也为她的不管不顾,只想着逼秦立去复读,却从未思考过钱的问题。
她愣神的工夫里,秦立已经结完了所有的单,一看她低着头,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便推了下她的肩膀:“快点回去上课,你已经落下很多了,还想不想考清美了?”
孟宁摇摇头:“不去了。”
秦立一怔:“什么意思?”
“就是不去了,”孟宁抬起头,目光中含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哥,我也不高考了,我和你一样,找个班上,咱们一起赚钱。”
秦立的脑子轰地一声响,想起两年前那个黄昏,他人生中最痛苦、最纠结的那一天,他说出了“不去了”三个字时,内心是经过多么大的挣扎,可现在,孟宁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了口。
他将手从她肩膀上放下,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回学校去。”
“我不去。”
孟宁的答案依然不改。
秦立这次是真的动怒了,猛地一转身,面沉得能滴下水来,他冷冷地问:“你不去上课你要干什么?上班?你会做什么?”
“我……”
孟宁被质问地哑口无言,下意识去牵他袖子:“哥。”
秦立甩开她,冷酷地转过身:“别叫我哥,你赶紧给我回学校去。”
“我不回,”孟宁也犟起来了,忍着眼泪说,“你能上班,为什么我就不能上?”
“你就是不能上。”
“凭什么?”
“凭我是你哥!”
秦立忍无可忍地转身,终于对她发了一次火。
孟宁被他吼得一愣,内心的委屈泄洪似的冒出来,她终于知道自己刚找到二中,从复读班的学生那里打听到并没有秦立这个人时,为什么会那样的平静,原来她那时的平静只是一时的,是为了酝酿此时的惊涛骇浪。
她听到自己轻轻地问:“就因为你是我哥,所以我一定要听你的?”
秦立极冷地瞟了她一眼,告诉她:“对。”
孟宁脸色惨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她幡然醒悟。
是这样的,真相就是如此,因为他是哥哥,所以要牺牲的是他,承担责任的也是他,这是秦立从小就养出的习惯,秦琼不管他,辛小英不要他,他习惯了一个人撑起门庭,挑起大梁,那么挺直的肩膀,也在生活的重压下变了形。
就算她逼他去复读了又怎么样呢?以后遇到问题,他照样率先牺牲自己,一声不吭地扛下所有。
因为他是哥哥,哥哥就该这样的。
人生怎么这样啊?
她从小到大,最痛恨的就是成为秦立的累赘,可她现在回头看看,其实她就是他的累赘,她不仅毫无价值,而且还在拖后他的脚步。
就因为他是哥哥,可笑,真的可笑,他甚至都不是她亲哥。
她不要他做她哥哥了。
孟宁心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她转身朝超市外走。
秦立拉住她:“去哪儿?”
“回学校上课,”她抬起头,挤出一个笑,“哥,你别担心,我这就回去了。”
秦立松开她的手腕,不放心地看着她出了超市。
他不知道的是,她并没有回学校,而是沿着街道,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家,在沙发上坐了良久,最后翻出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响了数声,那头才不紧不慢地接起。
“喂,哪位?”
她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说:“我是孟宁,我想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