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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寒鸥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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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铲噼啪,饭菜飘香。
不大的农村自建房里,只要一做饭,气味开着抽风也排不出去,还好,这味道很香。床边支一张小桌,年轻男人围着围裙走进,左手端一碟清炒油菜,右手端一碟滑蛋豆腐汤,沉甸甸地往桌上一放,又转身去盛米饭,摆好碗筷。
母亲不在床上,将遴便轻车熟路拐到小阳台,推开小门,就看见将秋坐在小竹椅上,对着已然萎靡的小花小草,和挂在天边的远远的日头,发呆。
“吃饭了,妈妈。”语气缓而柔,“入冬了,天气冷,湿气也重,您肺不好,不要总出来受凉了。”他走上前,弯腰,有力的小臂自然而然搀住母亲,让她借力站起身来,再扶着她慢慢往回走。
将秋走着,走着,终是叹出口气,声音嘶哑:“普林斯顿这会儿,比离县冷吧。”
将遴温和地说:“您放心吧,姐姐会爱惜自己,知道自己生病了有人心疼,哪舍得生病,哪舍得……大冷天跑院子里吹冷风。”
将秋笑了笑,叹道:“我就是出来看看啊……这院子里的长寿花,又该开了。你说,一年一年,一年一年,明明很早很早就病恹恹的了,以为快死了,怎么一年,一年,开了,又开,今年……又开了呢?”
将遴说:“您养得好。”
将秋摇摇头,被儿子扶到床边,缓缓坐下,声带是再也不会恢复的糙哑漏气:“就像我这把骨头啊……算不上多老,但早就不中用了,一年一年,一年一年。一开始说是癌症,以为这辈子就到头了,偏偏又说能治好。花钱,花钱,以为要治好了,偏偏又说命数将至。一年一年,反反复复,耗到今天——还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倒少添乱。”这么说着,又掩住口鼻剧烈咳嗽起来。
“千万别。”将遴为她拍背,递水,亲自盯着那口温水咽下去、别呛到,才敢分心继续说话:“妈妈,院子里那些花儿草儿,哪个您舍得铲了?爱人如养花,我跟姐姐都是真心希望您好,每次知道还有得治,我们只会高兴。”
“你啊……从小就心思最重,最懂事,最谦和温驯,比你姐姐听话太多了。”
“没有,姐姐压力一直都大,要是真能自在点才好呢。”
“其实……你也早就想自在点了吧?”将秋仍是笑着,咳嗽,“小男孩嘛……不可能真的性子里没野心。这些天你往外跑的频繁,心在外边,我也能感觉到。过几天……你要去首都比赛了,好好收拾收拾吧,看看有没有好机遇。有,就留在那吧。”
将遴怔住了。
他长得年轻,本来也年轻,抬眼望向那双苍老温和的眼睛,神色里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踌躇后——
“妈妈,您是想出去看看吗?”
他没有问为什么自己做到如此体贴,母亲还要怀疑自己的真心。
他也没有问为什么自己已经守在母亲身边这么多年,母亲还是要推开他——无论那是缺乏安全感的试探,还是愧疚的爱。
他只是愣了愣,想了想,问——妈妈,您是想出去看看吗?
“您想出去玩吗?”将遴说,“十二月姐姐就回国了,您要是想出去玩,我们去不了远的,去些近的地方也可以,我不去比赛了,我计划一下行程,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去。”
说的时候,眼睛里真就亮亮的,比真金还真。
这么一来,将秋反而落泪了。
还是笑着,抹着眼泪,咳嗽,说:“我这岁数,什么没见过,能有什么好玩的。不去。这傻孩子怎么木头似的呢……吃饭吧。辛苦做了大半天的饭,凉了就可惜了。”
“好,吃饭。”他替母亲擦眼泪,“妈妈,别赶我走。您知道的,我哪也不去。而且,您身边也离不开人。这样吧,我不打比赛了,我不去训练了,我整个十二月都在家,和姐姐一起陪您。”
“吃饭。”
“妈妈……别赶我走。也别想着做傻事。”
“吃饭吧……”
“您这样我下午不敢去上班。”将遴声音低沉,拉着母亲的手,说:“如果您情愿用推开姐姐的方式推开我,甚至不惜真的搭上什么,就该理解,我做什么也都是情愿的。甚至我比姐姐幸福得多——我的情愿是自己选的,她的情愿,是您逼出去的。如果不是不得已,谁想背井离乡,离开自己的家人在语言不通的地方一个人挣钱呢。现在我能留下来,我没有一点不开心,我没有一点委屈,我很幸福,我很好,我特别好,您已经替姐姐做过选择了,不要再替我做选择了。我害怕。”
“你就一点都不怪妈妈吗?”
“一点都不。如果您替我选择,推开我,离开我,我会怪您。”
“选择啊……”将秋仰起脸,叹着,“遴遴,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将「遴」吗?”
“因为……您在众多的孩子里,‘选中’了我?”
“不是我选中了你,是你选中了我。我为你取单名一个遴字,意思是——「你是上天为我千挑万选的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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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
“升。”
两指夹住白棋战车——啪,落子。
“将军。”
绝杀。
“呦,”虞择一笑出声来,“可以啊将遴,还以为得等你逼和呢,居然能把我将死。”
将遴淡淡瞥他一眼,默默敛了棋子。
这是虞择一新买的国际象棋,便携的那种,小不大点儿,折叠起来就是装棋子的盒,摊开就是黑白棋盘,有磁力,可以拿小棋子在上面下棋。本来只是拿出来新鲜新鲜,没想到这儿还真有人会下,下得还这么漂亮,堪称杀伐果决。
不过偏头看了眼月色的功夫,再回神——“诶?收了干嘛,我以为你摆棋呢。”
将遴一边装盒,一边答:“上班时间,注意影响。”
“今天工作日~又没客人来呢,再陪我玩会儿。”虞择一伸手就把人家刚扣好的盖儿拆开了,倒出棋子开始摆。
将遴:“……最后一局。”
月末,正是下弦月,月光稀薄,洒下银辉。现在天气冷了,遍地大片大片的棕褐落叶,也不必扫,就那样铺着,也是意境,风一吹,萧萧瑟瑟。今晚夜色很美。
音响里放着虞择一的歌单,落地窗反光,明亮灯影里,两人面对面坐着,肘撑桌面,执棋对弈。
——“将军。”
一步,将死。
“不是?”虞择一看着棋盘上的死局,沉默了足足三分钟。“我输了?”
将遴平淡点头:“你输了。”
“再来。”
“刚才是最后一局。”
“再来再来再来再来。”
“……”将遴看了眼时间,“八点了,我下班了,我走了。”
虞择一:“你就没有一天不卡点的?”
“没有。”
“今天有,今天有,陪我再下一会儿。”
“走了。”
“别走别走别走再玩会再玩会再玩会。”
虞择一死死拽着他的手。
给将遴无语笑了:“你是不服输吗?”
虞择一很诚恳:“不是啊,我太服输了,我还没见过能连赢我两把的,再陪我玩会。我已经看透你了,你不可能再赢我。”
“……行吧。”
将遴坐回椅子上,和虞择一一起摆棋。
黑白格棋盘,黑白色棋子。
战场。
王权富贵,金戈铁马,风云突变。
的确。虞择一摁着将遴硬生生赢他三把,才肯放人。
“你下班吧。”他笑得很满意。
将遴却没出声。他就那么安静坐着看了一会儿残局,破天荒主动摆起棋子来。
“再来。”他说。
虞择一就又陪他下了一把。
指尖夹着棋子,落在棋盘上响声清脆,彼此步步紧逼或越挫越勇,黑白两色走出千军万马的阵势。快棋。
王车易位,吃,升变,诱杀,将军,吃,再将,一手王翼弃兵,吃,将军,吃,升变。
——“将军。”
“……”
徒劳一步。
啪。白马落进黑格,两指换走黑棋国王,丢开,叮当当。
“你输了。”将遴说完,笑笑,“我也看透你了。”他站起身,语气轻快:“我下班了。”
虞择一震惊于自己居然又输了,拽着将遴的手,想留人:“很着急吗?”
“嗯。我要回去做饭。”
听了这话,虞择一一顿,手乖乖松开了。“噢。行。”连原本兴奋晃悠的大尾巴都耷拉下来。如果有的话。
将遴莫名其妙瞥他一眼,补充:“明天陪你下。”
“好。”
这天晚上没有顾客来,虞择一就支着下巴往桌上一歪,自己和自己下棋,下了一宿,哒哒的棋子声显得寂寥无趣,闲敲棋子落灯花,但他很专注,好像明天就能破了将遴的局。
最后。
“将、军。”
输了,输给了自己的假想敌。他收了棋,看了眼时间,才一点多。
月夜幽深。
想到什么,虞择一忽然起身,走到吧台后面,取了一瓶二锅头。
那是白酒,几乎没有人会用白酒调鸡尾酒。但他想试试。
他转来转去挑选着配料,一一浅尝,反复混合,再尝,再试。
最后,挂钟指向两点的时候,一杯清澈的、淡青色的透明酒液被端上桌,杯口架一块雪白的方糖,啪嗒,火机点燃,方糖熊熊燃烧,陨火落入酒中。
从观感,从口感,都极烈,极具侵略性。53度。
白酒,苦艾酒,白葡萄汁,还有……开水滚沸过的极香的陈皮。
很简单的配料,但尝起来……就像雪山的千年积雪终于崩塌,落日烧遍了天,有人于风霜中拔剑,地动山摇,寒锋试血。
这是个……惯爱厮杀,又常年剑在鞘中的,沉默的人。
“小店长,我新调了一杯酒。”
虞择一给将遴发消息,附了一张酒的照片。
没想到将遴很快就回复了。
将遴:“好看。叫什么?”
虞择一:“将军。”
将军。
无论是少年将军,还是棋盘落子,都很得当。
「将军」。
「Checkmate」。
「易醉将军酒,难逢敌手棋。」
「Heady Checkmate, with few worthy chess mate. 」
「I know your swor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