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24、她自己选的，就别后悔

　　时近初夏，六点多的天色还是透着股鲜艳的明亮。景观位的窗户正好朝西，酒店所在的中城街道走的横平竖直，落日余晖从街边两侧矗立的高楼间挥洒而下，从高处俯瞰，脚下的世界仿佛正无声无息的陷入一场金色的冒险。
　　苏维已经习惯把自己的点菜重任全权交给黎阳，此时就专心致志的偏头看着窗外的美景。
　　于萧和苏维年龄所限都没法点酒，黎阳就索性自己也没要，就喝气泡水。
　　“真好看啊。”终于点完餐的于萧把菜单交还给服务生，也不由自主的望向窗外感慨了起来，“比我们L市好看多了。”
　　“有吗？”黎阳不置可否，“我就喜欢你们L市。整座城市都是轻松又灿烂，不像这里，太拥挤逼仄了，有时候你在街上避让着行人走着，都觉得压抑。”
　　于萧撇撇嘴：“那我还是喜欢N市，洋气。”
　　苏维看着兄妹俩有一搭没一搭的拌嘴，也忍不住想参与进对话：“L市我去年去过，拍一个广告。”
　　“你觉得哪里好？”于萧来了兴趣，仿佛是非要拽一个第三方来为这场辩论站个边似的，咄咄逼人的发问。
　　苏维有点为难的看看对面双目炯炯有神盯着他的于萧，又转头看看旁边嘴角挂着点儿淡淡笑意的黎阳，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前后夹击的为难：“我倒是觉得两个都好……”
　　黎阳笑了：“没事儿，大家不过说着玩，你为难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
　　“可我是真的觉得都挺不错的。”苏维认真的回忆了一下才说，“L市有种洒脱，N市就很厚重。可能是我在这两个地方本来也没有呆很久，所以感受都是新鲜而粗浅的，不像你们日复一日的生活在这里，好的坏的每一面都见过，感受自然不一样。”他顿了顿，“可能没有过上的生活的就是最好的。”
　　黎阳低下头轻笑了一下：“Life is elsewhere。”
　　苏维虽没太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继续理直气壮的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但无论怎样的生活都会有各自的苦衷，只不过没过上的人不知道罢了，所以何必非要比较出谁比谁更好呢。”
　　黎阳托着腮偏头看着他，半晌没出声。他是有点意外，之前他会觉得苏维有点傻愣的倔强，甚至在某些方面过于理想主义，不过这一番话说的倒是既敞亮又通透，在同龄人——譬如于萧——之中，实属有些难得了。
　　不过他并没继续下去，反而转过去朝着于萧换了个话题：“早上我们从你房间走之前你叫我，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吧。”
　　“唔。”于萧原本还笑着的脸一下变得有些垮塌，她属于藏不住事儿的类型，心里想点什么都立马写在脸上，“是……不过……”她眼神忍不住的往苏维那边儿瞟，言语间支支吾吾，显出点儿为难来。
　　苏维虽然平时经常反射弧诡异，但毕竟也“社会人”了这些年，在关键时刻察言观色技能还是可以的。于萧这一磕巴，他立刻明白是希望自己回避的意思，于是飞快的站了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他甫一起身，左胳膊就被牢牢握住，隔着一层衬衫薄薄的衣料也能感到黎阳手心干燥而温暖。
　　“坐下。”他听见黎阳淡淡的说，“你说吧，没什么苏维不能听的。”
　　苏维感觉自己从脖颈到后背都灼灼的烧了起来，那热度直逼他的心脏，于是心脏也突突跳着，跳到后脑勺，跳到指尖，跳到嗓子眼儿，浑身上下到处窜着蹦跶，欢腾极了。
　　他满心的热度无处释放，重新坐下后第一时间抓起了黎阳的手紧紧的扣了起来。
　　于萧定定的看了黎阳一会儿，眼神里飞快的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不过也很快消失了。
　　“虽然舅舅他们都说，已经跟你没关系了所以不必告诉你，但我还是觉得……我还是觉得阳哥你应该知道。”于萧停了一下，仿佛是在斟酌用词，“阳哥，舅妈病了，我也不是特别懂，好像是胸部有个肿瘤，具体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还不知道……”
　　苏维感到那只被自己握住的手非常明显的僵硬了一下，随后像是逐渐被抽去温度一样缓慢变冷。于是他下意识的把手攥的更紧一些，期望能匀一些温度过去。
　　他不太敢明目张胆转头看黎阳，只是眼角微微溜了点儿余光过去。黎阳脸上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声色的样子，说话语气也一如往常的平静无波：“乳腺癌吗？”
　　于萧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是前两天和我妈打电话的时候她说起的。她可能觉得我隔的这么远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也没多说，让我不要太担心，还有就是让我不要告诉你。”她说着说着皱起了眉，“但我觉得……那毕竟是阳哥你妈妈啊，我觉得你会想要知道的。”
　　“谢谢你告诉我。”黎阳面不改色。
　　正好服务生端着盘子过来，一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黎阳点了一盘烤猪肋骨，他向服务生致过意，把手从苏维手里抽了回来，拿起刀叉开始不紧不慢的切肉，看起来似乎是又一次单方面自行结束了这个话题。
　　“阳哥，你……你要不打个电话回去问问呢？”于萧小心翼翼的提议。
　　黎阳眼不抬手不停，兀自吃着：“问什么？你觉得就算我问了，黎振晖会和我多说一个字？”他自始至终语调平稳，听起来如播报新闻一般的冷静，以至于苏维花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黎振晖”是谁。
　　于萧叹口气，有点失了食欲似的，拿叉子一点一点的戳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这些年，舅妈过得挺难的。我也不是要为她讲话，只是她总是哭，我有时都觉得很于心不忍……”
　　黎阳不为所动，拿手指指自己：“我，是他俩一齐赶出来的。哦虽然说只有黎振晖动了手。但是陆芷心她不在现场吗？她不是也就那么看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自己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又低下头去继续专心致志切他的猪肋骨：“她心理素质要加强一下，跟黎振晖学学呗，就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儿子，或者，死外头了。”
　　“呸呸呸！”
　　“你说什么呢！”
　　黎阳话音刚落，两个急切的声音就异口同声的响了起来。尤其是身边的这位，还用力的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疼的他嘶嘶吸气。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苏维瞪大了眼看他，眼里罕见的带了点怒意。
　　黎阳有点哭笑不得：“我就随口说说……说说怎么了……你还挺讲究这个？”
　　“反正你不能随便说这些，你不在意我在意。”苏维有点赌气的转过身去，也开始切他的牛排，手起刀落的砸的盘子哐哐响。
　　黎阳只得赶紧安抚他：“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以后都不说了，我一定加倍注意，好吧？”
　　得到了他的允诺，苏维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转瞬又想到之前的话题，心情又变得有些复杂。黎阳的不避嫌让他惊喜而感动。但第一次跟着黎阳一起直面了部分家庭问题，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合适开口说些什么。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不该轻易置喙。
　　对面的于萧又叹了今晚的不知第多少口气：“阳哥，如果非要站队的话，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这你是知道的。当年你刚走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坚定的想的，现在也一样。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亲人之间，为什么非要搞成这样？为什么就一定要站队？比如现在，我觉得你没错，和我觉得你应该回去看看舅妈，一点也不矛盾啊。”
　　黎阳抬头看她，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平淡语气：“萧萧，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想你也很清楚，从始至终，不是我要跟黎振晖决裂，我没那么抓马。是黎振晖不希望跟我扯上任何关系，不想让别人戳着他的脊梁骨对他指指点点。”他说着说着，语气里的讥诮与嘲讽愈发明显，“他是什么都可以不要也非要他这些年树立起来的这张脸面，而我偏偏最不要的就是脸。他要怪，就得怪自己教育失败。”他端起杯子来喝了口水，声音仿佛嚼了碎冰一般沁着凉意：“至于陆芷心，这二十多年既然她如此执着于做黎太太这个傀儡，那就让她去做吧。她自己选的，就别后悔。”
　　坠入地平线前一秒的夕阳红的过分，黎阳的半边侧脸浸在这如血的残阳里，看起来仿佛一尊雕塑一般既高傲、又冷漠。

　　那天好好一顿晚餐，吃到最后都仿佛有点食不知味。
　　黎阳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歉疚的，他本意是希望让苏维觉得，自己没有刻意对他有所隐瞒，那天在女巫镇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对于自己的事情他早已习惯了缄默，让他特意向人剖白内心实在是有点难。他本以为，从当下那一刻开始将苏维包括进自己的生活里，不回避不隐瞒是对他而言最顺理成章的做法。却忘了想，自己的过去本就是一滩乌糟糟的浑水，有准备的展示给苏维看是一回事，直接毫无防备的拉着他一起跳进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当乍一听到这些糟心事时那突如其来的烦躁感过去，他恢复了冷静，便开始琢磨要怎样弥补一下苏维。
　　于是在两人把于萧送回房间后，黎阳叫住了已经摁下了向上电梯键准备回房间的苏维：“要不要出去走走？”
　　苏维“嗯？”了一声，并没太明白他指的是哪里。
　　“白天睡太多了，这会儿反而不困了。”黎阳笑了一下，“说起来，之前给你做了那么久云导游，最终也只是带你置身事外的看了看‘庐山真面目’。怎样，要不要做一下真实的观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