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兰幺鸭

13、梦境

　　记忆如游丝缠绕入围梦境，火光温照的室内，卫柯靠在王椅上，做了个冗长的梦。
　　记忆飘然回闪，他又回到建玄十年，晨光正好的春。三月的天辽远开阔，带着早春空气那股鲜味和郁郁的花香，悄悄降临在江南的大地上。宫外的草坪上，几个孩子从那里追着一只风筝踏过游廊，发出风击银铃一样轻快明媚的笑声。跑在最后的那个孩子年纪比前面的明显小，个子也要更瘦小些，明黄黄的袍子都快拖曳到地上，也追着哥哥们跑，一不小心结结实实撞上廊上拐角一黑衣少年。黑衣少年没有趔趄，身子极稳，身手极快，一下子就扶起了几欲跌倒的小皇子。
　　年幼的皇子有点发愣，只匆匆瞥了那少年一眼，余光里追着风筝的兄长们没有停留，他快速甩开对方的袖子，将对方那一句“小心”远远抛在耳后。
　　那是十五岁的权子钦第一次入宫，带着举荐信求见帝君希冀谋得一官半职，在游廊上邂逅年幼的卫柯。不过卫柯后来对此印象颇浅，大概连那时扶起自己的少年样貌都不甚在意，不过他很快就能记得了。
　　皇子们追到了凤亭外的水塘边，大风骤起，枫枝乱舞，二皇子刚捏在手中的线就飞了出去，随着一声惊呼，飞乱的风一下子带着鸢头砸向同样站在池边的卫柯。眼看竹篾骨架哐地要砸自己正着，卫柯个子矮，看着快有自己高的大鸢扑来迅猛躲闪，一个趔趄就栽到了水中。
　　要说这水原也不深，不过养了几尾鱼置于园里好看，谁也没想着会有人掉进去，所以别说护栏，就是几根石柱也未曾见得。小卫柯毫无防备地掉进去，脚根本踩不着底，猛烈够着池岸在水面猛烈扑腾，惊呼哭叫，却也离着岸边越来越远。一众皇子年岁也不大见此异态，惊叫着逃离。卫柯猛灌几大口水，全是水藻的腥气和水面不明浮沫的臭味，完全出不了声，绝望地沉落。意识由白转黑，岸边斜出的红叶和假山一角渐渐在视野里消失，再消失…一片混沌里，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唤什么。
　　然而，他已经顾不得太多了。正当他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忽然，身子被人轻轻托起，他的脸快速露出水面。白光涌现，他的余光瞥见一片墨色，那是他几天来最后的意识，然后就真正地睡了过去。
　　意识很模糊，他睁不开眼睛，就连吐出几口混水后也不算清明。他就那么昏昏沉沉被一只只手抱起，听到乳娘和母亲的哭声，父王的声音，几个哥哥的声音，最后他躺在温暖的榻上。意识昏沉里，有个苍老绵冗的声音在耳边盘桓，仿若远处辽远的高山。
　　“水太旺而病乃溺水…男命生于冬天，水气冻结，四柱不见木来通水，不见火来融化冻冰…水能灭火，火亦能沸水…”间续有少年的声音和父王的声音，他没听多少，又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后，他便在屋子一角瞥见一团黑衣抱剑的身影。母亲见他醒了，扶他坐起，那黑衣少年也随形而动，站在他身前。母亲告诉他这是父王给他安排的侍卫，叫阿权，从此以后就跟着他了。黑衣少年向他行礼，他还有点懵懵的，有点无措。
　　“阿和，你和阿权多说说话，他身手很好的，也是你的大恩人呐。”母亲搂着他，看着权子钦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又凑着他的脸，“阿和要和阿权哥哥好好相处。”
　　卫柯意识不甚清醒继续坐在榻上发愣，一会儿又仰脸看权子钦，朝他忽地龇牙露出微笑。权子钦怔了一下，旋即也小小地勾了下嘴角。
　　“权哥哥。”卫柯奶声奶气叫道。
　　“我叫权子钦。”权子钦道，“小殿下唤我名字就好。”
　　“子钦哥哥。”卫柯又甜甜改口道。
　　这几声唤地权子钦耳根子软了半截，心也柔了散粉，很想伸手摸摸对方的脑袋，但还是忍住了，袖摆下的手指屈了又屈。
　　侧妃看着两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几天来对幼子的担忧烟消云散，嘴角微微扬起，在边上愉悦轻笑出了声。
　　夜凉如洗，卫柯方从大殿那儿往寝殿走。父王近日来接见好几个世家投奔而来的大客卿皆是胸藏百汇，拥有王佐之才，他想带着皇子们一同历练旁听，好为来日做主江湖打算，几个长辈谈到很晚，皇子们虽昏昏欲睡，可也不得不掐着自己强打精神聆听长辈，这才以致晚归。大家都回了皇子殿，卫柯也正沿着回廊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前方的二皇子停了脚步。
　　他俩寝殿接近，二皇子卫奇和卫柯同路一前一后，前者忽得停顿，后者一下子就要撞上去。
　　“噗呲”。一声轻轻的笑声。
　　略微错愕地抬起头，卫柯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半头的二哥神色幽暗地看着自己，眼底带笑却毫无笑意，琉璃廊灯投射的光影打在他脸上，额前发在他脸上留下一大块黑色的阴影。不知为何有了恐慌，小小的身躯有些趔趄，不由想往后退去。
　　“五弟，大难不死啊。”卫奇俯下身拍拍他的肩膀，又诡异地笑了。十岁的小卫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他的笑与那句话的含义，只是懵懵地看着卫奇，很小幅度地点点头。
　　卫奇见他似懵非懵无甚反应，提了点声道：“明日讲学，你不准去。”
　　卫柯疑惑道：“为何？”
　　二皇子任性道：“五娘娘只是父亲在梅花山上半路捡回来的游女，连名门都算不上，你怎配与本皇子称兄道弟？与本皇子一同听学？”
　　他过了年也才不到十五，可每日耳濡目染母妃与其他姨娘之间那套尔虞我诈，早就将世家尊卑刻在脑里，母妃出生中原名门，当初可是九重帝君十把灵剑十八轿珍宝五十匹灵马迎娶，除了中宫，这母子两人心中早提上了十足十的优越感，遇谁都想踩一踩，而作为最没势力的江湖游女以及她的儿子，这两人更是肆无忌惮，却好在帝君爱惜五娘娘爱惜地紧，这些人不敢欺压到明面上来罢了。可私下里，这二皇子最爱捉弄卫柯，并以此为乐。他知道卫柯在皇子里势弱力微，自己与太子或可争锋，卫柯将来无非被父皇分到不知哪个旮旯里去当个领主小王，不会压到自己脸上，再说当下，他年纪小傻乎乎，也闹不了大风浪。
　　所以他说完这句话，脸上还是一直带笑的。他全然没有因为前几日的失误差点危及对方性命而抱有一丝歉意，反而渐显跋扈，脚步往前一伸整个人踏入廊柱一片阴影里，也把卫柯逼退一步：“听明白了么？我的好五弟？”
　　卫柯觉察出一丝不对，被逼退一步，脸上多了丝惊惶。可还没等他小小的脑袋想出个应对之词，余光就瞥见卫奇身后一处阴影动了动。卫柯惊讶地睁大双眼，他看到那团黑色里从里面走出个人，静静立在卫奇身后。
　　卫奇旋即注意到卫柯的表情变化，旋即扭头往后看去，脚步蹭地挪了一下：“何人？敢在本皇子背后偷偷摸摸！”
　　比卫奇高半个头的权子钦冷冷地俯视二皇子，一身黑衣让他看上去从容深沉，更有种捉摸不透的诡异。他站在廊柱边，脸上影子半明半暗，就那么注视着卫奇，一直到对方眼神开始躲闪有点发怵，并且发出一连串质问。
　　最后他终于开口：“二皇子，五皇子，得罪了。”上前一把拉住卫柯小小的手臂，将他带离现场。二皇子明显有点恼怒，被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瞪了这么久，还将自己嘲讽对象拉走，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回去就向母妃高卫柯一堆状，闹着说自己越来越看不惯卫柯了，母妃安慰了他好久。
　　卫柯也是云里雾里，他知道二哥大概不太喜欢自己，可毕竟对方也没做过什么过分举动，他尚且还抱着想和对方做好朋友的心，还没说上两句就这么被权子钦带走，他疑惑道：“子钦哥哥，这样二哥会不会高兴？”
　　权子钦一开始没有说话，松开他的手时，他才开口道：“二皇子此人，你要小心。”
　　卫柯云里雾里点了个头，权子钦拉开殿门随他进屋。
　　第二日卫柯去大殿听长老说事，身后跟着权子钦。父王与长老的话卫奇都没听进去多少，反而视线一直在权子钦身上逡巡，眼里全是猜疑。
　　一下学，卫奇便连吵带闹结结实实在父王身边撒娇。父王宠爱他母妃有时更甚帝后，自然也喜欢他喜欢得紧，大哥性子虽爽朗却更为稳重不争，三弟四弟都喏喏地似乎不太敢接近父王，五弟小孩子傻傻的什么都不懂，就他活泼最讨父王开心，平时也是他陪着父王多一些。这不，此刻他正挂在父王肩上，要给他捏肩。一旁的小侍女见了，“咯咯”笑起来：“二殿下，还是我来吧。”
　　帝君卫琢方与各位长老彻聊一番，此刻神色略有疲惫，不过还是展颜一把抱起卫奇，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抓着他的小肩膀轻轻摇晃：“方才刘宗师讲的立国之道，小奇可学到多少？”
　　“立国当以武道，兴城邦，平乱世，统天下。”卫奇立马回道，甜甜地看着父王，等待他的赞许。
　　卫琢欣赏地回应他的目光，点头轻笑道：“不愧是我儿。自古以来修真王朝纷乱杀伐无数，立朝无数，换代无数，英雄无数，豪杰无数，千古兴亡永无安时，可我卫氏已历经百年屹立不倒，你可知为何？”
　　卫奇认真想了想，看着父亲道：“他们不够狠。”此话既出，卫琢与一旁侍立的女子都笑了。卫琢道：“遥想百年前中原、关中与我族争锋，彼时势均力敌，无奈天命攸归,大局在我。立朝之后，先祖君临天下，杀伐决断，彻除异己，奴役天下，威慑九州，这才稳定百年基业。不狠，就没有现在的卫氏王朝啊。”
　　卫奇此刻根本就不完全懂父王所言真正的含义，也根本不能体会到那所谓的狠与这座王朝背后究竟积累了多少残暴与血腥，累积多少的残肢断骸。他只关心自己自己此来的目的，顺势往父王怀里一躺，他蹭着对方的袖子抢来话题：“父王，五弟身边那个黑乎乎的家伙是谁啊？一直跟着五弟，儿臣一和五弟讲话他就站在边上盯着，儿臣有点害怕。”
　　卫琢笑了：“你五弟身子弱，上次凤亭你也看到了，孤想着找个人能多少护着他。小奇是个小男子汉了，也想找个人跟着自己么？”
　　卫奇听了连连摇头，靠着父王的肩膀：“儿臣可不想一直被人看着管着，那样多没意思啊。”
　　卫琢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小猫儿。”目光却从他身上移开，飘远无定，最后停在大殿某处，本应该站着他的贴身侍卫向逐廷的地方，那儿此刻什么人都没有。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轻轻抚着卫奇的肩膀，一下一下打着拍子。
　　那壁厢，卫柯正坐在院子里陪母妃倒茶，忽得外头光移影动，一个黑色的人出现在门外廊上，轻轻唤着五娘娘的名字。